飄天文學 > 春秋我爲王 >第661章 卿士之死(中)
    趙無恤騎馬踏入共城時已經是後半夜,城中的戰鬥基本平息,趙兵佔領了外郭的每一個角落。

    數日前,範吉射帶着千餘殘兵逃入城內頑抗,加上內部有不少從河內逃過來的範氏之民,組織人員防備是很方便的,能在三日內攻破此城,多虧了白狄人突然反正。

    早先趙無恤斬白狄勇士小王桃甲於陣中,小王部幾乎傷亡殆盡,析部倒是在析成鮒的帶領下逃進了城中。

    白狄人素來崇拜強者,當年被中行吳征服後成了順民,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如今他們對趙無恤產生了畏懼,不敢再敵。

    見範吉射困守城中孤立無援,兵卒傷員太多,只能徵召庶民丁壯上城協助,而趙無恤攻城猛烈,想來堅持不了幾日。既然料定範氏必敗,自己的主人中行氏也自身難保,以白狄人的性情,自然要開始反噬其主,另尋靠山了。

    加上有翟封荼的例子,析部的小帥析成鮒便生出了別樣的心思。是夜,析成鮒帶着析部剩下的數百人突然發動了叛亂,奪取城門迎趙。

    此刻,這些立下了“大功”的白狄人便跪迎於城門邊上,不敢擡眼看昂首入城的趙兵,析成鮒則在翟封荼的引薦下來拜見趙無恤。

    “小人見過將軍!”

    這些狄人在作戰時異常兇猛,被打服後卻十分卑躬屈膝,析成鮒膝行到趙無恤馬前,甘願做他的下馬凳。

    趙無恤也不客氣,直接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馬,望着城門附近的殘肢斷臂和滿地鮮血,知道這裏曾經歷了一場血戰,本來駐紮在旁邊,協助守城的白狄人突然向範氏守卒發動進攻。

    “起來吧,你的功勞趙氏記住了,我不會把白狄人當成戰敗者對待,汝等可作爲附從。助我軍甄別俘虜,控制城池。”

    “唯!”析成鮒應諾,隨後交待了城內的情況,投降的範兵還剩多少。城內的民衆幾何,府庫是否安全……

    末了,他又討好地說道:“聽聞將軍母家亦是白狄人,算起來,將軍與吾等說不定還是血親……”

    趙無恤對析成鮒這種攀親戚的行徑不加理會。只是淡淡地剮了他一眼,嚇得他迅速閉上了嘴。

    等析成鮒和翟封荼離開後,項橐便湊過來說道:“戎狄無信,一旦微不得意,便會反噬爲害,今日能叛範、中行,明日便能叛趙,還望將軍三思,休要信任他們。”

    “我並非是信任他倆人,只是目前的形勢。需要這些狄人幫助。”

    趙無恤指着城內說道:“這次決戰裏趙氏大勝二卿,但還有數千俘虜要看押,城內尚有數萬民衆要管理。我這次入城,本地的氏族、父老、百姓無一來迎接,說明他們並不心服,也難怪,他們做了百餘年的範氏之民,說不定視吾等爲入侵者。征服的土地難治,前方的堅城難下,吾等傷亡也不小。想繼續進攻朝歌、邯鄲,乃至於柏人,沒有人協助是不行的。”

    “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可不防……”

    魯國人對戎狄的態度是比較極端的,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孔子爲首的儒者們更是聲稱“夷狄之有君,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

    這種原始的民族主義倒不算壞事。不過也得適當,趙無恤道:“如今二卿已經無力反擊,至少在晉國太行以東,已經沒有人能與趙氏對抗了,這些狄人雖見利忘義,卻可以好好利用一番。你見過卿大夫中間流行的中山狄犬麼?平日裏牢牢拴着鏈子和項圈,只有見到獵物時才放他們出去撕咬,而一旦狡兔死盡,走狗也可以烹掉了,你我自有計較。”

    見項橐還要再勸,他擺了擺手道:“此事暫且這樣,休要再勸,先隨我去內城要緊,別忘了,吾等還有一位卿士要去料理!”

    不過等他們攻入內城,抵達高臺之下時,卻發現自己來遲一步,臺上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時而盤旋,時而扭動,彼此竟相追逐,朝臺頂節節攀升,空氣也彷彿因高熱而液化,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

    範吉射見城門被破,知道大勢已去,也不再反抗,而是讓人去尋柴薪和易燃物來,堆積在高臺頂端的閣樓四周。

    “主君,這是要作什麼!?”公孫尨大驚,連忙上前詢問。

    “餘乃晉國下軍佐,大國卿士,範氏宗主,人可死,家可亡,卻不能受辱!我決不能向敵人妥協而苟且偷生!更不能遭受趙孟的侮辱!”

    範吉射大義凜然地說道:“我要以死,來維護範氏的尊嚴,身爲卿士的尊嚴!”

    死,也是一種態度,一種負責任的態度,不幸成爲自家母親口中的亡族之君,作爲範氏的宗主,他便要負起宗主的責任。而死,是負責任的一種表現形式,所謂以死謝罪是也。

    “臣願與主君一同赴死!”公孫尨下拜稽首,願意以死殉君。

    範吉射卻

    拒絕道:“我是非死不可,但子龍你若也死了,這城內剩餘的兵卒和民衆,誰來爲他們張目?”

    “主君這是何意?”

    “我剛愎自用,以至於喪師失地,死有餘辜。但已經傷痕累累的兵卒們何辜,涌入城中的數萬百姓何辜?你見過趙氏父子,能說得上話,活下來,哪怕投入其帳下,也別讓他們傷及百姓,我乃亡族滅家之君,民卻非填溝壑之民!”

    城內薪柴難尋,但亭臺樓閣中,上好的木頭倒是不少,衛士們抽劍揮斧,很快就能集齊。

    範吉射讓人將自己的駟馬牽過來,一匹匹膘肥身鍵,都是上好的鮮虞馬,晉國很少能找到與之匹敵的畜生。親衛把它們牽到木柴堆成的高臺中間,餵它吃了些糧食豆子,然後照它們面門一鉞砍去,乾脆利落地把駟馬放倒,鮮血流下臺階,像是一場血腥的祭祀。

    接下來,他們按照範吉射的吩咐,在平臺上放置各種寶物:他的馬鞍和繮繩、他成年時父親所贈的馬鞭、他那把心愛的佩劍“御龍”。還有巨大的漆木長弓。

    範吉射要把他擁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在此付之一炬!

    他推開了阻攔他的家臣們,穿上了象徵卿士權力的衣冠朝服。手持潔白圭玉,登上了堆滿薪柴的高臺,坐在自己的駟馬屍體旁,在新月映照下回首慘笑道:

    “我幼年時曾仰望朝歌的鹿臺之墟,追着父親問過關於商紂王的故事。不曾料到,竟落到和他同一個下場。說起來,我本應該在鹿臺之墟自焚呢,沒想到卻是這小小共城,真是落魄……”

    外郭已經被趙兵佔領,內城也擋不住了,遠遠望見有軍隊點着火把殺入內城,範吉射聲音徒然變得急促,他命令道:“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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