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子夏遞到眼前的甲冑,孫武遲疑了一下。

    這不是他的甲。

    吳越之地山澤遍佈,有許多在野地裏狂奔的犀、兕,它們的皮革是製作甲冑的最好材料。正所謂犀甲壽百年,兕甲壽二百年,合甲壽三百年,孫武在吳國爲將時所用的甲,自然是用上好的犀皮,加上大兕皮製成的堅固合甲。制甲的函人會將這些巨獸的皮革仔細加工,割切成一塊的甲片,再將這些甲片與大塊的胸甲一起編綴成型。

    因爲甲片呈長條形,形似書札,所以又稱“甲札”,由該類甲片構成的甲被統稱爲札甲,這就是春秋末期最流行的甲了。

    再在甲的表面塗通紅或黑到發亮的漆,於陰處儲藏,等漆幹了,味道不那麼濃烈後,纔會送到孫武手上。

    孫武雖然是齊人,身材卻不是很高大健壯,所以能適應吳人體格的甲冑。犀兕合甲外面牢固,內裏卻溫暖柔和,穿着它,孫武彷彿也繼承了那些巨獸的力量與勇猛,它保護着他的胸腹要害,擋住了數不清的箭矢,有時候也會被銳利的武器啄開一個口子……

    刀劍鏽跡斑斑,甲冑逐漸破損,英豪慢慢老去,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在離開吳國時,已將它留在伍子胥的家宅裏,留給伍封了,同樣留下的,還有他在吳國爲將二十年的輝煌與記憶。

    但今天送到他面前的這副趙甲,卻與孫武此前見過的所有甲冑,都不相同。

    當然,從形制上看,依然是這時代普通甲冑的樣式,但是……

    讓孫武心驚的,是製作這些甲葉的材料。

    “這是……鐵?”

    ……

    孫武滿是老繭的手指輕輕撫了上去,透過指尖,能感受到金屬冷冰冰的堅硬。

    “是鐵甲,軍中亦稱之爲玄甲。”來給孫武送甲衣的子夏介紹道,他的目光不時瞥向這位貌不出衆的老者,孫武聲名在外,但只看本人,卻看不出他竟是能以三萬兵無敵於南方的名將。

    就像昨夜被趙無恤送給他的那些戰爭記錄吸引一樣,孫武此刻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眼前的“玄甲”吸引住了:用鐵鍛打而成的甲葉飾以黑漆,以紅絛連綴,身甲甲片爲大塊長方形,袖甲甲片較小,從下到上層層反壓,以便臂部活動。只有關節部位用的是柔軟方便活動的皮革,除此以外,幾乎全部是鐵製。

    孫武頓時沒了先前想要婉拒甲冑的打算,竟有幾分殷切地對子夏說道:“可否讓老朽試穿一下?”

    子夏有些好笑:“這副甲是上卿專程贈予武子的,上卿說了,戰陣之上刀劍無眼,先生大才,可不能有閃失。”

    “送給我……真是多謝趙卿。”孫武知道這樣一副前所未有的鐵甲,一定比一般的皮甲昂貴。

    但他實在忍不住誘惑,也顧不上推脫,草草穿上防止被甲刮傷皮膚的葛衣,用皮帶綁好,拿起鐵甲就要試穿,誰料這甲衣不比一般的輕皮甲,一個人還穿不上,最後還是在子夏幫忙的情況下才套了進去。

    鐵甲札在掠過他髮髻的時候卡掉了幾根頭髮,疼得孫武直咧嘴,但是最後,這件顯得有些寬大的鐵札甲還是被他穿在了身上。

    “比一般的皮甲,要重一些……”和穿上笨重的犀皮甲一樣,孫武已經感覺有些活動不便了,感覺渾身都在被往下拉扯。

    “三千塊甲片,三十斤。”不等孫武細問,子夏便報出了這副甲的重量來。

    孫武點頭點頭,他在帳內走動,拔出劍比劃動作,甚至還試着蹲地坐下,以驗證這副甲的靈活度。總體而言,這副鐵甲的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要輕,他根據經驗推測,這是因爲鐵甲片被鍛打了無數遍,十分輕薄,所以重量不比厚皮甲重太多,防禦力卻遠超前者。

    想到這裏,孫武再度爲趙氏的冶鐵技術之精良而心驚,他只知道大概八九年前,吳越的鍛鐵大師莫邪不知所蹤,後來聽人說是到了趙氏領地,爲趙無恤開鐵礦,鑄鐵冶鐵,近些年來趙氏大量出現的鐵製武器就來源於此。

    但他未曾想到,趙氏的工藝,已經足以製作鐵甲了……在吳越楚國,鐵的使用已經十分普遍,但多用於鐵農具,兵器依然是銅錫爲主,少數優質的鐵兵器成了神兵利器,用鐵來製作甲冑,卻從未有人想過……

    想人所未想,行人所未行,這就是趙氏能雄踞北方的原因麼?孫武不知道的是,這些鐵甲的製作,還是魯班發明水排,增加了趙氏產鐵數量和質量的結果。

    不知爲何,孫武沒了剛開始的興奮勁,看着他手裏的吳越利劍,心裏想的卻是,假如有一天,趙氏的武卒都能裝備上這種甲衣……不,不需要全部裝備,只用讓前排甲士披掛鐵甲,吳國引以爲豪的利劍,還能斬開這道鐵壁麼?

    削鐵如泥,不過是誇大而已。

    過了半響,孫武纔回過神來,苦笑不已。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吳國將帥了,大王已死,子胥將老,征夫疲憊,而我……”

    孫武低下了頭,他看到自己先前被札甲刮下的頭髮是白色的,落在地上尤其醒目……

    ……

    孫武披着新甲衣出帳,孰料趙無恤已經在馬車上等他,笑吟吟地說道:“武子穿上甲冑後,不怒而有名將之姿,此甲可還合身?”

    他不得不行禮:“合身,孫武白身遊士,豈敢讓趙卿等候?”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喜好賢士,就連扁鵲都醫治不好。”

    趙無恤頗有禮賢下士的姿態,笑着請孫武蹬車,孫武見他也穿了一身鐵甲,甲表面以雙道紅線綴成菱形紋飾,又在部分甲片表面貼金箔或銀箔,組成日月紋,看上去精美而華麗,遠超孫武這一身。

    自己不會搶趙無恤的風頭,成爲引人注目的焦點,孫武不由鬆了口氣,同時四下觀察。他發現除了少數將吏同樣穿着半身的鐵札甲外,一般的趙卒依然是披掛皮甲,除了披甲率比一般邦國的軍隊高外,倒是沒有太大的不同。

    “看來距離這種甲批量裝備到軍中,還有一段時間。”

    不過趙軍兵力、軍容之盛,也讓孫武心生震撼。

    亢父之險外,萬餘大軍已經陸續喫完朝食,在各級將吏指揮下拔營出發。因爲提前說過趙卿要來檢閱大軍,所以各旅在路上走得十分規矩,玄色的戰旗,制式的甲衣,銳利的劍戟,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閃耀着耀眼的光芒。

    趙氏的指揮體系十分明確,且軍法嚴格,所以即便是行軍途中,看上去卻有條不紊。

    步騎魚貫前行,隊伍中各色旗幟飄揚,矛戟如林,伴隨着鼓聲,排了兩里長,前爲騎士策馬揚威,後爲甲士持矛站立。遠望之下,煙塵瀰漫,軍容甚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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