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鑑別我處於幻覺還是真實的一個方法,誰也不知道。我至今能在周圍親眼看見的惡意下保持理智的原因,就是這個小技巧。只要我掐住自己的小指,發現全身上下只有那個地方產生的痛覺最劇烈,那麼這一切就是真實的。

    ——我的小指很疼。

    這麼說龍蝦臉上的血跡,他之前生喫烏鴉的一切都是真的了。

    “你……喫這些東西活下來?”我強制壓抑自己翻涌而上的嘔吐慾望,盡力裝作鎮定。

    “有時候。”龍蝦說。

    我說:“你沒有生過病嗎?”

    “有時候。”龍蝦又說。

    “我無數次希望它們身上攜帶的病菌能把我殺死,”龍蝦說,“但是每當我滿懷希望地躺在地上準備死的時候,我總是睜開眼睛又活了過來。”

    我又想問他到底在這裏多久了這個問題,但是我想起他之前的冷淡反應,忍住了沒有問。

    我也沒有表示我能將巧克力和壓縮餅乾分享給他的想法。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他一樣,許久沒有等到第三個人出現,我也不得不尋找除了壓縮餅乾和巧克力以外的食物。分享會加速這個期限的來臨。

    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否希望離開這裏。在這裏和在外面是相同的。我時刻處於一種性命被威脅的狀態。我警惕任何人,我的日常生活像是一部諜戰片,但事實上也許只有我一個人在演這部片子。我已經度過了疲倦這個階段,開始逐漸習慣它了。我懷疑任何人,同時又肯定任何人,我不認爲男人和女人是我的父母,我打心眼裏認爲他們是某兩個想要害死我的人派來的手下。但是我不怕他們。死在他們手上不會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我也在所謂的“理智”上認爲他們不會對我不利。

    龍蝦是我周圍所有人中的異類。他不屬於任何一個類型。

    他揚言要把我的頭蓋骨掀開來,但我卻比相信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相信他。我相信他說的一切,因爲他永遠不會對我說“你很好”、“你什麼錯都沒有”、“你應該相信別人”、“你必須理解……”他告訴我“你懦弱”、“這就是你倒黴”、“沒錯,我很可能對你不利,任何人都有可能”、“我能燒死你十四次”、“你不能指望任何人理解你或者你能理解任何人”、“你最好不要相信我”。

    他像是一頭野獸,告訴我冷酷的叢林法則,卻又提供給我他能提供的東西,比如“牀單”、“被褥”之類的。他看着我的食物和飲用水漸漸消耗完,卻沒有任何表示。我很感謝他這一點,因爲食物的耗盡對我來說幾乎是一種羞辱。

    我沒有能力去捕食,更加沒有勇氣去生喫。龍蝦只剩下十四根火柴,不能用在生火煮熟這件事上。而且我害怕火。

    如果他提醒我的食物即將用完,或者告訴我該如何去找喫的,我會有強烈的羞辱感。我可笑的準備毫無作用,沒有能力獨自生活,像個寄生蟲。

    好在龍蝦沒有那麼做。他根本沒空管我。

    當我開始猶豫是否要拆開我的最後一根巧克力,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岌岌可危的所謂尊嚴在生存壓力下無以爲繼時,我和龍蝦同時聽到了一陣叫喚:“有人嗎——”

    那個時候我正坐在花架旁邊,腿上架着我的繪圖本,繪圖本上躺着我最後一根巧克力。我呆滯的視線正落在它身上。

    而龍蝦照舊找不到蹤跡,但是他肯定在二樓,不知在哪個黑洞洞的房間。

    “有人嗎——”

    聲音在空蕩蕩的殘破的廢墟里迴響。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強烈震動了一下,震得我甚至有一些暈眩。我以爲我已經平靜下來了,但是當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我全身的肌肉都抽搐起來。

    龍蝦在第一時刻出現在二樓的欄杆旁。

    -Thou have three in night darkened (你們有三個人)-

    我吞了一口唾沫站起來,慢慢擡起頭來。

    一個頭發毛糙的青年在不遠處用力招手,手裏拿着一隻手機。

    “你們好!謝天謝地這裏有人!我的手機沒有信號了,你們知道怎麼離開這裏嗎?!”

    我和龍蝦上下對視了一眼。接着龍蝦像是一頭大型獵豹一般三步並作兩步輕盈又迅速地沿着樓梯的扶手跳下二樓,來到那個青年面前。

    我能感覺到他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就像我剛剛見到他那時。

    一種強烈的緊張暈眩感襲擊我的大腦,我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僵硬地站起來,虎視眈眈地看着眼前這個打破我勉強適應下來的安穩的一切的人。

    “我迷路了,我的方向感很不好,不太能找到出去的路,你們知道——”

    “我們都出不去,”龍蝦說,“而且從現在開始,因爲你,我們得開始逃生了。”

    “什麼?我、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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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帶了什麼?”

    “相、相機——還還有一個手機!”他看到了龍蝦的表情,有點兒被嚇住了。

    “你有三十秒時間來理解這一切,在‘它’反應過來之前,我們得起碼爭取到三分鐘時間解開謎面,看好你隨身的所有東西,我們需要它們。”

    “什、什麼?”青年沒有反應過來,龍蝦就已經大跨步跳上了二樓,打開我的手電筒鑽進了那個房間。青年高舉雙手,做出一個難以理解的姿勢,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站在那兒。不準靠近我。”我說。

    青年停在了那裏。

    “別看我,我至今也很難理解這到底算什麼。我花了十幾天的功夫才勉強接受。我只能告訴你我們三個人都被困在這個鬼地方了,我不擅長迷路,他也不。無論你有多麼能幹也只能待在這兒。我們——我和他,一直在等第三個人到來。你——你叫什麼?”

    “明明!”龍蝦在上方叫了一聲。

    “不管你叫什麼,我叫你‘李’。”我回頭飛快地對青年說了一句,接着立刻衝上二樓。“李”一頭霧水地追了上來,和我一起衝進了那間黑漆漆的房間。

    龍蝦手裏的電筒光線直射在那張羊皮紙上,只有那一小片是光亮的。我不知道龍蝦爲什麼還要再回來繼續看這張牛皮紙,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眼球凝固在了紙張上。

    【Thou have three in night darkened (你們有三個人)

    One of thee wears mighty sword (一個帶着寶劍)

    One of thee in shining armour (一個穿着盔甲)

    The left carries the confidential order of Royal Highness (一個攜帶女王的密令)

    Dream is to wake up or to be buried (夢境的一頭是甦醒,一頭是長眠)

    Begin from the robbers break into the territory (從強盜闖進屬地開始)

    Who disrupt thy dead sleep (擾亂沉睡的老鼠)

    Like rats at bells (開始啃噬時鐘)

    An instruction that thou must pay attention to (有一條指令你們必須注意)

    Before the time passes with the minute hand (在時針走到盡頭之前)

    Knights are obliged to prevail against eneve the territory (騎士們要離開貴族的領地)

    Catch-1 is for Χρνο(第一條禁令是柯羅諾斯)

    He whoke enclose with her mercy (他被鎖在湖底)

    Is offended in this dungeon (黑暗承載他的憤怒)

    The cloke that covers flare is a shroud of death and dust (當他被激怒,一切都將被塵土覆蓋)】

    ——牛皮紙上多出了一段文字。

    “走開!”我大吼着向後退去,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雙手用力遮擋着自己的雙眼。我沒能擋住任何東西,因爲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擋住的。我能感覺到烏鴉飛離了我,它凌亂的羽毛和腥臭的血滴在我的臉頰上。我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腦袋,眼淚還有鼻涕什麼的糊了滿臉。

    我在地上像是一隻懦弱的蟲子一樣趴了很久,直到我確定那隻烏鴉不會再回來。我聽到龍蝦說:“如果你只會被你看到的東西嚇得像只臭蟲,你還是現在就自刎吧。”

    我慢慢地擡起頭了頭來,看向前方。龍蝦坐在大理石階梯上,冷冷地看着我。

    我一邊擦掉自己臉上的液體,一邊站起來,將自己身上的灰泥撣乾淨。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小指。

    當我渾身是汗地四處尋找了他一整個鐘頭時,才發現他蹲在草叢裏,正在啃食什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進食。我在他的背後疑惑地喊了一聲“龍蝦”,他扭過了頭來。

    我被嚇得猛地往後倒退了兩步。

    龍蝦的手裏捧着一隻被開膛破肚的烏鴉,他滿臉滿嘴都是鮮血。

    他咀嚼了兩下,將肉吞進肚子,隨手將殘破的烏鴉屍體扔到一邊。他看了我一眼,隨手擦掉了嘴脣上的血。

    我看到他眼裏一片漆黑。我在看別人同時產生幻覺的時候,別人的眼中也經常是一片漆黑的。這讓我下意識地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

    他將我和烏鴉的屍體一起丟下,回到了別墅之內,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的雙眼盯着那隻烏鴉,接着大叫一聲“走開!”

    我看到它突然用殘破的身體站起來,只剩下一半的身軀空空蕩蕩的。它歪着腦袋看了我一會兒,接着張開翅膀向我撲來!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我蜷縮在地上,龍蝦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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