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 公子沐笙也不願多言, 揮了揮手,便命宮人將她押出了殿去。須臾,又摒退了左右, 只餘他與周如水兄妹二人留在殿中。
彼時, 天已大亮, 陽光映照在高翹的飛檐之上,反射出炫目的光。昨夜才遭血腥之難的宮殿,也在初起的晨光中再次煥發了生機,輝煌燦爛一如既往,彷彿昨夜的一切不過是場噩夢。
卻,鼻息間隱約可聞的血腥氣印證着昨夜皇城被血洗的真實,周如水額前鮮明的傷口, 蒼白的面色,都在無聲地述說着天家的無情。
他一心護着的阿妹,終於還是直面了周家這難堪的瘡疤,避無可避
想至此,公子沐笙的心神不由一恍,再對上即便望着他也依舊面目表情的周如水時,更是下意識地沉了沉眉,嘆了口氣,直截便問她道:“兕子,你可是在怨懟爲兄”
他這一聲,在靜默的室中實在突兀,周如水一愣,抿了抿嘴,縈着輕霧的眼眸朝他看去,眉心冷淡,透着疏離。
就這般望着他,周如水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許多的過往。有她年幼時,她高高騎在他的肩頭,吵鬧着要路邊的糖人。也有她被符翎忽然摔響的鞭炮嚇了一跳,他衝上前來,一把將她抱起,一面呵斥符翎。更有前世,她哭跪在他殿門前,求着他見她一面,求着他握一握她的手。
如今,周國仍在,阿兄仍在,哪怕是如此的無情,哪怕是踏着無數人的屍骨才走到了今日這一步,哪怕她親手拔下了君父胸前的尖刀,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念至此,她慢慢伏跪在地,朝公子沐笙便是行一大禮,字字清晰,無比懇切地道:“家中這筆糊塗賬,本就無兕子的份。兕子不敢去怨懟誰,也無有誰好怨懟的。符翎之過有因果,阿兄若有過,也當是有因果。唯有兕子,無人傷我,無人害我。兕子就在這混沌之中,卻是因着你們的眷顧絲毫不受風雨所侵。如今,塵埃將以落定,這天下都將歸於阿兄之手。阿兄若真有過,可以天下萬民福祉爲先,兢業治國,以贖過錯。而兕子,兕子親手拔起了君父胸前的尖刀,便是那殺心是周裎所起,兕子斷了君父最後的生機,也是助紂爲虐。遂,兕子不忠不孝,罪無可恕,還請貶爲庶人”
胸口悶痛,地面冰涼,卻周如水遠比任何時刻都要清醒。她以額抵地跪在殿中,模樣有些落魄,脊樑卻挺得筆直,是與生俱來的高貴。
她清楚的明白,物極必反,盛筵必散,昨兒個夜裏,她們周家就算是散了。外頭隱約有清掃之聲傳來,似乎有一缸缸清水倒灑在地,沖刷着那滿地的血跡。卻便是地上的那些個血跡都沖洗乾淨了,滿地的屍骨都清理乾淨了,他們心底的血痕卻怕是這一生都抹不淨了。
遂她的話,很堅定,也很決絕。叫公子沐笙神色一黯,連呼吸聲都變得輕了許多,彷彿,稍有不慎就再次驚擾到她。
四下裏寂靜無聲,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走近周如水,就蹲在她身前,靜靜地望着她,如是望着舉世無雙的珍寶。他溫柔地望着她,想要伸手扶起她來,想要輕輕地撫摸她的發,卻最終,他只是苦笑一聲。這笑有些落魄,有些悵然,他低低道:“你還是怨爲兄麼又或者你以爲,大兄之死,真與爲兄有關麼”
言至此,他的眼中落下熱淚,他輕輕地去扶周如水的肩,如是乞求地說道:“兕子,看看我,我是你的阿兄啊,你連阿兄也不信了麼”
這一聲脆弱不堪,叫周如水一抖,睫毛輕輕一顫。她慢慢擡起眼來,眼眸微溼地看住他,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對上他,未語淚先流。
見她如此,公子沐笙擡起手來,溫柔地撫她眼邊的淚,他望着她道:“兕子,該了的都了了,不該了的也了了。方纔,李氏已是招了。君父離世,實則不過早晚。母后入宮前,已抱了魚死網破之心,命寺人荃趁君父服食丹藥時,在符水中下了蠱。如此,君父纔會一夕倒地。遂便是未有周裎,未有你,君父也挨不了多久
了。你全不必引咎自責,將過錯都攏你自個身上。”
“然即便兕子所作所爲,微不足道,不足掛齒。兕子也不願再承這富貴,不敢再賴天恩祖德了。兕子能做的,都已是做了。兕子願您身登高位,眼下也能見着了。更經過了昨夜,這兒對兕子而言,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華麗的墳墓。兕子生於此,長於此。這兒,有兕子所有的歡欣與榮耀。然而,兕子的親人也大都死在了這富貴之中,有相愛相殺如是仇敵,有護我愛我死亦不忘我。遂即便這過錯兕子真真能夠撇清,兕子亦只願被貶爲庶人如此不爲別的,只爲了我自個的心”
昨兒個夜裏,她的心已被捅出了無數個血窟窿。方纔再問李氏,更是鮮血淋漓。那些個過往全叫她齒冷,君父的無情,母后的決裂,都像是一個永不會有出路的局,從一開始,就註定着大兄的慘死,註定着如今的魚死網破。這魚死網破之後,她看似無關無礙,卻她這份無關,這份無礙,均是被眷顧所得。如此,她無有臉面再享這飫甘饜肥之日。
她眨了眨眼,纖長的睫毛如是振翅的蝶。擡手,將國璽塞入公子沐笙的手中,她輕輕地託着他溫熱的大掌,望着他有些疲憊的臉,繼續說道:“阿兄,這國璽您好生收着,好生用着。兕子只願,從此以後,咱們這周土之上,天平,地平,人心平,賢者能在位,能者可在職,成一片清明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