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悅君歌 >第169章 孤光點螢
    夜色濃稠,大地被掩映在一片火光之中。魏軍的戰鼓聲響起, 整齊劃一的馬蹄聲橐橐作響。城外轟鳴, 城牆上反是愈發寂靜了起來。衆將士無聲地奔走了開來,方纔打着盹的士卒頃刻間便瞪大了眼, 抓緊了手中的長矛。

    不多時, 壓陣的魏軍之中,一架全副鎧甲的戰車自一衆重甲騎兵的護衛中緩緩而出。魏旗在戰車之上隨風搖曳,魏公子津身着筩袖鎧立於車前,胸背甲片聯綴, 雖兜鍪深隱其面, 然威武若不可陵。他朝城上一望, 對及雙目赤紅立在牆頭的桓淞,一拍手, 便命兵卒將一衆被五花大綁的俘虜押至於陣前, 神色囂張, 朗聲大笑着叫陣道:“蒼髯老賊,還不速開城門束手就擒,汝若不降, 吾必誅殺汝子!”

    一衆俘虜不過十人,桓淞的獨子桓衝被推在最前。他顯然已受過刑罰,蓬髮垢面,血跡斑斑。魏津囂張放言後,兩名魏兵拉下了桓衝口中的粗布,便執起尖箭抵在了他的咽喉, 正是逼他勸降。乍然如此,桓衝乾咳欲嘔,他硬是嘔出了一口血,纔在魏兵的催促下仰頭望向了桓淞。

    桓衝與父親桓淞長得極像,如今一雙眼睛亦是通紅,他沉沉的雙目中寫滿了悲慼,父子相望,默默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

    須臾,桓衝才動了動乾裂的脣,聲嘶力竭地朝城牆上喊道:“父親,兒不孝,無能受擒,以至於如此相見。”說着,在魏津傲慢不可一世的冷笑中,他直是涕淚交加,悲痛着哭叫道:“自古戰時不殺俘,然魏人心惡,同行二百餘人皆命喪,唯留吾等逼陣前。兒苟活至今,是因兒子謹記,吾桓家世受周恩乃有今日之榮,遂雖遭毒刑,亦未有半分泄機之言,今命將歸九泉,望父親萬萬珍重。”

    桓衝話未說完,魏津已是色變,他哪裏能想到,早先在他面前痛哭求饒無有半分男兒氣性的桓衝真到陣前卻變了臉,鐵骨錚錚,竟當陣報信!如此一來,豈不是白漲了周軍士氣?他火冒三丈,喝令兵卒放開桓衝,一腳就將桓衝踹翻在地。一旁,一兵士更是揮出長劍,一刀砍下了一週俘的頭顱,鮮紅的血液噴濺而出,血淋淋的頭顱正正落在桓衝的眼前。魏津一腳就踏在了桓衝肩背之上,視他如螻蟻,陰沉冷戾地喝罵道:“若再不求降,這便是你的下場!”

    魏津陣前殺俘,城牆上下,周國將士皆是憤慨,桓淞目中含淚,怒火交加,更是呲目欲裂,他恨恨叫罵道:“魏賊小兒,汝等興無名之師犯我疆界,今又殺俘,在吾陣前狺狺狂吠,厚顏無恥!天下無二!”

    “周先棄約,殺我太子!我奉詔討賊,何謂之無名?”早在昨日,魏太子擎莫名死於周人之手的消息便傳遍了諸國,魏軍自恃師出有因,必叫周人血債血償。這般,周國便如點燃了的蠟燭兩頭都在燒,蠻賊氣勢更壯,魏人愈加囂張。魏津更頗是得意,再次拽起桓衝,將他扣跪於地,又一次威逼喝罵他道:“狗賊,速速勸降,若再胡言,要了你們的狗命。”

    桓淞父子管轄鵬城多年,爲人隨和,寬恕待人,斷案別是公正,從不濫用刑,亦不枉法。更往日若遇蠻賊滋擾,因桓淞年邁,多是桓衝身先士卒,所向披靡。遂二人向來得民心,上至軍中,下至百姓,無有不愛戴尊重的。如今眼見桓衝受難,將士們紛紛紅了眼眶,桓淞腳下微顫,拄着劍的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桓衝,心中早已流下血淚,臉孔卻冷,硬挺着背脊,忍痛高吼:“衝兒,吾桓家的祖訓你可還記得!”

    聽及桓淞所言,桓衝霍然擡眼,他的面上血肉模糊,一雙眼卻黑亮得嚇人,在火光之中更透着決絕。因是魏津踩着他的麻筋,他身如篩豆,抖個不停,竭盡全力才撐起半邊身子,啞着嗓門朝城牆上喊:“便是以我血肉爲牆,也不叫賊人近我周土分毫!”這一聲聲嘶力竭,如是絕唱。果然,他忽的就使出了猛力,狼狽地甩開魏津,不顧一切毫不猶豫地衝向了一旁舉着劍的魏兵。

    電光火石間,桓衝倒在了血泊之中。魏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方纔衝上前去氣急敗壞地探桓衝的氣息。便見桓衝一動,餘下的周俘亦無有貪生怕死之輩,他們悲痛交加,皆是跟着桓衝喊道:“便是以我血肉爲牆,也不叫賊人近我周土分毫!”說着,均朝利刃衝去,一個個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們苟延殘喘至今,不過是爲再看一眼周國的城牆,如今餘願已了,如何也不能給魏賊可乘之機。

    “少主!”“阿兄!”“大伯!”無數的哭喊聲自兵士中傳出,這十人皆是他們相熟之人,彼時都道周魏聯姻,周土定能長久安康,全是歡歡喜喜喜迎魏軍,誰知,迎來的卻是惡狼!

    兵士之中,不知是誰先喊:“殺了魏賊!護吾山河!”緊接着,洶涌的聲浪陣陣升高,便是平日裏最是膽小怕事的小兵也紅了眼,憤恨着叫囂:“魏賊殺俘!天理不容!殺了魏賊!護吾山河!”

    見桓衝英勇自裁,桓淞直是

    悲痛欲絕,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頃刻間便佈滿了蒼涼,挺直的脊背佝僂了許多,硬撐着一口氣,咬牙道:“魏賊無恥,以莫須有之由擾吾邊境,擄吾使臣。今日可殺俘,明日便能屠城!殺了魏賊!護吾山河!”

    他一語擲地,萬餘軍齊聲高呼。按理,此時桓淞定會照往常一般,親執桴,鳴鼓以正士氣。然桓衝的屍首就在眼前,換而言之,是他一席話叫桓衝自斷了性命。他年老體邁,獨子早喪,外裏堅強,心中已是承受不住。稍稍一動,腿下便卸了氣力,險些跌倒在地。好在有一文士就在他身側,忙是手下用力,才自暗中攙扶住了他。

    便就在這時,周如水自後站出,在王玉溪的默許之下,她上了前去,先一步接過士卒送來的桴槌。烏黑的長睫撲閃了一下,眼眶澀得很,卻硬撐着平靜,絕豔的臉上欺霜賽雪,明明滿是少女的稚嫩,卻肅然道:“由本宮來。”說着,便不容置疑地轉身登近高臺上的戰鼓。

    彼時,不光周國的兵卒,便是城中百姓亦紛紛衝上了城前,他們本是因毀佛鑄矢心生不滿,萬般阻攔被恭桓硬壓着來的。如今親聞魏軍如此欺人,實是起了魚死網破之心,紛紛拿出鑼鼓召集城中軍民,誓與周軍同御魏賊。

    一時之間,街頭巷尾全是自願守城的老夫壯漢,他們在將士的指揮下跟着兵卒一道搬運巨石巨木,不多時,已是井然有序。城牆下亦已起了廝殺聲,銅弩機早已架在城牆之上,十幾名士卒推動着絞車射出長箭,長箭轟然,一瞬便洞穿三四魏卒。見此情景,魏津的瞳孔陡然收縮,魏軍戰旗一搖,頃刻便轉換了陣型,將最強的鐵騎留在了最後。

    夜色朦朧,周如水疾步上前,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她站在鼓前,廣袖細腰,身無甲衣。望着已退至陣後的魏軍鐵騎,望着縮在陣後的魏津,又望向被掛在陣前活做擋箭牌的周俘屍首,她的目光極冷,隱含着銳利。周國的戰旗就在她身側獵獵而揚,她心中恨極,揚起桴槌,便恨恨地說道:“魏人多狡,魏太子擎身中劇毒並不得解,魏君卻以其爲子,呈周魏聯姻之相,自誅魏擎出師攻周,狼子野心!天人共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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