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州豐寧縣,五味居。
趕上晌午,正是熱鬧的時候。閻春雨卻獨自霸着酒罈,最烈的燒刀子,一盞接一盞,面不改色地往下灌。
“咔噠咔噠”掀了掀杯蓋,閻小樓挑起眼皮,隔着熱茶蒸出的白霧,極是沉默地注視着他。
自打拜祭過父母,閻春雨的情緒一直不大對。銅人莊一行,更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不僅動搖了他的信念,甚至讓他對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都產生了懷疑。
對此,閻小樓就算不能感同身受,私以爲還是挺能理解他的。
畢竟,當一個人死而復生,而他所熟知的那個時代卻悄然遠去,只怕任誰都是很難承受的。
閻春雨、不,準確的說,是蕭屹。
蕭屹生於盛和三年,死於盛和三十二年。這之後歷經崇慶、神策兩朝,至今已有二十七載。
歲月悠悠,將近半個甲子過去。當年的蕭家早就成了一片鬼宅,曾經盛極一時的銅人莊更是風光不再。
談及舊事,不過而立之年,鬚髮已見斑白的現任莊主,仍對多年前硬闖銅人陣的那名劍客心有餘悸。
據他所言,當初,他祖父是應至交所求,才把那個名叫“蕭鬱”的小姑娘帶回莊子,悉心照拂。
不料剛過了幾天,便有人打上門來。
此人以一己之力,將山莊攪了個天翻地覆暫且不提,誰都沒有想到,他居然還帶着那個小姑娘一塊跳了崖。
事後,他們多方查勘,卻連二人的屍骨都沒能找到。
老莊主深感有負重託,本就帶着傷,每日又自責不已,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繼任莊主覺得事有蹊蹺,派人詳細探察之下,這才知道,他們讓人給坑了。
是他父親那位所謂的“至交”屠人滿門,又故意將禍水引到銅人莊頭上。
往後十年,繼任莊主熬盡心血,天涯海角的追,最終與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同歸於盡。
尚未成年的少莊主即大位,銅人莊自此一蹶不振。
而問到蕭家被滅門的理由,現任莊主只是搖了搖頭,表示並不清楚。
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已隨着罪魁禍首的伏誅,一併作了土。
閻春雨於這人世間,彷彿成了一塊無根的浮萍,沒有來處,亦看不到去路。
烈酒過喉,溫吞一如白水,不辣、不苦,心頭卻釀着萬般滋味,絞着勁兒的疼。
輕嘆一聲,閻小樓起身坐到窗邊,自二樓俯視街面的同時,平平淡淡道:“還去天一門嗎?”
兩人在銅人莊後山遍尋無果,除了他閻小樓,唯一與閻春雨有涉的,大概也就只有天一門了。不過以他現在這個狀態,有沒有心思理會旁的,還真不好說。
聞言,明明醉不了,卻緊着倒酒的閻春雨微微一僵。
凝思片刻,本已深沉的眸色更加深沉,他將杯沿貼上嘴脣,仰頭一飲而盡。
壓根沒指望他能搭理自己,閻小樓隨口提上一句,忽地就被街角那一抹豔麗的紅色給吸引住了。
灰濛濛的世界中,一個身着大紅披
風,嬌俏可人的少女咬着根糖葫蘆,如一團靈動的火,走到哪兒便亮到哪兒,看得人移不開眼睛。
慢行至街心,一名短裝打扮的僕役匆匆閃出,將人攔下的同時,嬉笑着與她引見道:“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話對你說。”
順着他示意的方向往左側一掃,少女瞟過閻小樓,隨即對那位站立窗前、擁着狐裘的公子展顏一笑。
那笑容明豔、活潑,既不嫵媚,也談不上勾魂攝魄,卻像小貓爪子似的,搔得人心裏癢癢的。
眼下帶着些許烏青、臉皮兒比女人還嫩的白麪公子輕笑一聲,連個正眼都不屑給,十分輕挑道:“風月閣的新人?上來,陪我喝一杯。”
說罷,便自顧自留下一道頎長的背影,由手下人合上了暖閣的窗戶。
似乎篤定了她不會拒絕,僕役從高處收回目光,狎暱道:“姑娘,請!”
少女目光流轉,沒怎麼猶豫,便隨他進了五味居。上到二樓之後,卻徑自轉向閻春雨那桌,大大方方的坐到了閻小樓對面。
僕役看了看自內而外透着股喪氣的閻春雨,再瞅瞅還是個毛頭小子的閻小樓,笑容頓時尷尬起來:“姑娘,我家公子在裏面。”
少女充耳不聞,只笑吟吟的看着閻小樓:“我是唐曉棠。”
這種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語氣,着實把閻小樓搞了個暈頭轉向。倉促間,他紅着臉,拘謹道:“我、我叫閻小樓。”一句終了,又急急忙忙地添上一句,“這是我大哥,閻春雨。”
一直置若罔聞的閻春雨端着杯,眼中倏地閃過一抹異彩,似乎有些意外。
唐曉棠更是玩味的打量了他一眼,隨即將視線轉回閻小樓,十分好笑道:“你大哥?”
生生被人晾在一旁,僕役大爲光火,惱羞成怒之下,便要用強:“姑娘……”
爪子還沒搭到她肩膀,唐曉棠突然一側身,單手攀住他胳膊,猛地往桌上一杵。與此同時,半根糖葫蘆在手上挽了個花兒,照着他手背就穿了下去。
“噗”,細細的竹籤直透桌面,殷紅的血珠匯成一線,“啪啪”地往下掉。
僕役單膝跪在唐曉棠和閻春雨中間,盯着那幾顆晶瑩剔透的山楂,還愣了一下,然後才扯着嗓子,殺豬一般慘叫起來。
他這一嚎,飯莊頓時爲之一靜。周圍那幾桌客人發現異樣,一個個都唯恐避之不及,“嘩啦”一下讓出場子。
就在此時,又一名僕從打扮的男人從暖閣裏出來,站在門口,將看到的情況跟主人彙報一番,那個白臉公子就親自出面了。
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一個買醉的糙漢子,哪一個傷了他的家奴,完全是一目瞭然的事兒。
不由分說,兀自將黑鍋扣在閻春雨身上,小白臉負着手,極其傲慢道:“在這豐寧縣,還從來沒有人敢管我的閒事。外鄉人,你想怎麼死?”
本就是個死人的閻春雨垂着眼,裝聾作啞。疼得鑽心的僕役卻炸了鍋,指着唐曉棠,咬牙切齒地嚷:“公子,是她,是這個娘兒們傷的我。”
唐曉棠小臉一寒,眼神倏一下冷如堅冰。
她單手搭着桌沿,對着那人緩緩俯下身去,一對小虎牙泛着冷光,森然笑道:“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