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狼煙起胭脂滅 >第26章 追風逐月(1)
    她搖頭不語,實際上是累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整個人癱軟在幽涼的石頭上。

    “來,我爲你擦擦。”燕陌掏出隨身絹巾,沾了些雪,然後用手將雪焐化,伸手爲她擦洗額角上的傷口。“夜裏趕路,真苦了你。”

    許是累了,胭脂沒有拒絕,而是乖乖地接受他的細心呵護,倦極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心底起了些細微變化。短短几天功夫居然就能讓他由頑劣固執變得如此溫厚體貼,太不可思議。或許這纔是他的真性情吧。

    “餓了吧?”燕陌收起絹巾,問道。

    她沒有說話,只是望着她,思索着什麼。

    打開裝乾糧的包裹,取出兩張又大又圓的烙餅,燕陌扭頭,正見胭脂一言不發地望着自己發呆,立即騰出左手摸了摸臉,“怎麼?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胭脂還是保持着原動作未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燕陌只得伸手在走神的她面前晃了晃,問:“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沒,沒什麼!”胭脂清醒過來,急忙否認道。

    “我們終於回到了霧烈的土地上,真是值得慶賀。”燕陌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來,將烙餅遞給她:“餓了吧!拿着,我現在就升火,烤烙餅喫。”

    雙手託着烙餅,胭脂眯起眼眸,看着他迅速地收集乾柴,以卵石相擊點火,燃起一堆火來,然後直接抽出疾電,在白雪裏接連擦了幾次,再將胭脂手裏的烙餅取過,穿在劍身上,放在火上來回翻面地烘烤。漸漸地,烙餅被烤得“噝噝”地冒着熱氣,香味兒飄散開來。

    他用手碰了碰餅,感覺不燙不涼剛剛好,趕緊撕下一大塊,朝胭脂遞來,“喫吧,不燙了。我去爲你取水。”

    “不,不用了。你也喫一點吧!”接過餅,她趕忙否定地說話。從什麼時候起她與他的角色被漸漸調換了過來?原本該是她服侍着他的,現在反倒顛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香噴噴的烙餅,胭脂臉上浮現出幾許滿足。

    十年了,玉霞關的一切已經離他那麼遙遠,那個曾經縱馬馳騁的英武少年兒郞已然變成如今模樣。燕陌想着這些,雙眼悄悄看向安靜的胭脂,看着她有些滿足又有些恍惚,然後從劍上取下另一塊烙餅,以詢問的口氣問:“胭脂,咱們直接走玉霞關,可以嗎?”

    “太危險。請殿下隨我直走平城吧!”雖然一夜路途辛苦,她的思維卻仍然敏銳。昨夜的順利並不代表接下來的一切都會順利。玉霞關曾經是霧烈與隱國之間的第一道屏障,屬兵家必爭之地,現在駐紮了重兵。此去若經玉霞關,險阻重重,她不可以讓他冒這個危險,雖然她能夠理解他想這麼做的原因。

    “也罷。其實只要我們翻過山坳,就能遠遠看到玉霞關。”他咬下了一塊餅,狠狠地咀嚼着,有種叫仇恨的情緒慢慢地朝他的思想襲去,尤其是在他已經踩在了自己國土上的這一刻,那感覺來得猛烈又悲壯。霧烈是他的國家,霧烈子民是他的子民。

    彼此沉默着以烙餅充飢,以雪爲水止渴,胭脂飛快地填飽了肚子,重綰了髮髻,整理好情緒,想象着如果眼前男子真回到廊、滄之城,侍衛長以及百官們該是何等反應?他會帶給整個霧烈人民怎樣的衝擊?他是否可以重新開創霧烈的繁華盛景?終於踏上了霧烈的土地,這一刻晨光裏,她感覺真踏實,隔着衣衫撫着胸口的月光石,感謝與禱告:孃親,謝謝你!我已經做到了第一步。

    色彩斑斕的朝霞映滿天際,紅日躍然而出,光芒萬丈,兩者交相輝映,耀眼奪目,彷彿寒氣已經走得老遠,而春天正不慌不忙地爬上時光的窗簾。

    玉霞關關口側面的山坳口上,雲松挺拔,一個灰色的身影與一個棗紅色的身影正駐足不前,久久地凝望着關口的方向。

    玉霞關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原,那片平原的西面,是奔流不息的漕江。在漕江的彼岸,是她的故鄉。十年了,她從未如此靠近故鄉,心潮異常澎湃。她本是蒼隱國

    的子民,本該與蒼隱同心。只是,那個國家的強權與鐵血在過去三年的時光裏讓她膽戰心驚。她回不去了,再也不想回到戰爭的根源裏。

    腳像生了根似地不想走動,燕陌注視着覆蓋白雪的平原,漸漸移目至關口上飄揚的標誌着蒼隱國的玄青色旗幟,感覺身體裏的血在激盪與衝溢,憤然不平;從頭到腳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曾經,這是屬於他的戰場,這個戰場成就了他的榮譽。只是一切都遠去了,這裏已經成爲了霧烈的恥辱之地……霞光灼目,昨日的自己再現眼前……那個不知畏懼的少年身着錦袍繡甲,揮舉着寶劍,帶領着勇猛之軍,衝鋒陷陣,所向披麾……殺聲震天,戰爭的殘像一幕幕在他的腦海裏清晰起來……手已然不知不覺握住了疾電,殺氣緩緩地凝集在他迷濛的雙眼裏……

    風微微吹動心思各異的兩人的發,空氣似寒似暖,絲絲縷縷地親吻着兩人的臉面。

    “殿下,你在想什麼?”胭脂醉在朝霞的榮光裏,目光不驚不豔,幽雅至極。

    “這裏曾經是屬於我的榮譽之地。”在闊別七年之久後,眼見他國戰旗插在自己得勝的軍事築臺上,他不能自已,百感交集,好不容易纔按納下心中憤慨,道:“你在想什麼,胭脂?”

    “漕江的彼岸是我的家鄉。”脣角微彎,一抹痛色從胭脂臉面上閃過,好像從未存在過。

    這輕輕的一句聽在燕陌耳裏,就像一塊石頭扔進了平靜的湖面,蕩起圈圈漣漪。他側過身體,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的側臉,想問點兒什麼,終究沒有開口,又迅速地轉了回去,直面蒼涼的畫面,卻聽見她又輕輕地說起話來,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已身在霧烈,再也回不去了。”

    他聽得出她話語中的矛盾,只是他不明白,何以她身爲蒼隱的子民,卻甘心留在霧烈?甚至幫助自己回國,待他至誠?

    “我不喜歡戰爭。”她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這是一件很怪的事情。“走吧,殿下!去平城。”

    一致轉身向前,各自揣着心事。燕陌步履沉重,先祖苦心經營的強大國家只在短短的兩三年便被蒼隱吞沒大半,如何才能從野心勃勃的蒼隱手裏奪取勝利是一個極端棘手的問題。他可以做到嗎?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無法解釋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對他的那股信任。

    兩個時辰後,在燕陌與胭脂駐足的山坳口上,一個披着雲霧般墨色長髮的男子扯開嘴角笑了,那笑淡淡的,卻並不溫暖,而是殘酷到了極點。在他四周站着數十個面無表情的殺手,正冷然看着他的臉色。

    一個褐衣男子正半跪在他足前,整個身體秋風裏的樹葉一般瑟瑟發抖,一臉哀求地道:“團主,請饒過屬下這一回。屬下一定將功補過。”

    站立不動的男子的髮絲飛舞了起來,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秀雅極了,笑意則更加濃厚,“本座奉命回漕州前千叮萬囑讓你派人守住棲鳳山,可你呢?規矩你是知道的,不要讓我親自動手,否則你會更難受。”雙手負在身後,他將玉一般透明的臉別開,緩緩踱着步子,將目光投向關口築臺之上的玄青色旗幟,神情有些落寞,腦中思緒飄得很遠,面前的雪景突然都化作了桓帝的影子。他記得桓帝最愛穿玄青色的袍子,很妖冶,很美。他記得桓帝喚他名字時晨風般的聲音,很輕,很柔。

    聽了他的話,褐衣男子咬緊了牙根,清楚自己逃不了這一劫。只是團主,他實在太無情了,無情到讓人害怕。跟隨他出生入死整整五年,如今所得仍是悲慘的命運,他不甘心,怨恨頓生,手中鐵鏈突然向正踱着步子的人兒奇襲而至。

    長髮未動,他只是很悽絕地笑着,不經意地揚了揚手,四周的殺手甚至還沒有看清是怎麼回事,褐色男子便已倒地,面色扭曲,四肢抽搐而亡。

    “我說過,不要讓我動手。”他依舊笑着,負手離去,飄飄如仙。成爲殺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對任何人下毒手,除了桓帝。他知道,整個天下都會是桓帝的,而桓帝將是他的整個天下,所以他墮入黑暗,成爲殺手中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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