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徽州,新安郡,千翠覆玉,萬山迎霜。

    慈安寺的後山,往年遇到這般大雪,早封了山。

    今年安家主母嚴氏,卻非得趕在這個時候進山禮佛。

    寺僧們只得頂着寒風、踏着積雪,將後山車馬道與石徑小路一併清理出來,花了整整兩日的功夫。

    安家不僅是徽州府富甲一方的大家,更是江南道上盛名遠播的制香世家。

    北有長“香”閣,南有永“安”樓。

    南北兩地的香業,基本由“香”“安”兩家瓜分殆盡。

    大周朝才子尤衡一首五言絕句《月下斗香》,便暗隱這兩大世家。

    銷金留萬芳幽煙轉月廊

    深閣驚花影閒庭浮暗(安)香

    兩家之所以能盛百年不衰,便在於其各有獨家香方。

    要知道,和成一種獨家合香,歷經選料、炮製、配比、調香、試香,千百次試煉,方能得成一味。若是名香用料,涉如沉水、檀香、龍涎等價比黃金之材,可不就如同擲千金銷火窟一般。

    因此,香道,又稱賞金道,與鬥茶掛畫插花一起,並稱“四般閒事”。而香方,自然就成了制香之家的不傳之祕。

    安家爲保其獨有香方不外泄,家規嚴厲至苛。

    安家後代,自幼識香學香,選中有天賦者一人,學和香技藝,繼承香坊。其餘,便只能經商營香。

    至安家第四代安葉亭中進士、點翰林,官至國子監典簿始,安家弟子似看到了另一條出路,不惜一擲千金,求明師訪大儒,代代有登科,名利雙收,門第輝煌。更成爲本朝官商一體之家的楷模。

    而安家是慈安寺的貴客,也不僅僅是因爲他們年年供奉了此間一半的香火。

    南方因氣候溼潤,線香易受潮損形,故寺廟中常用佛香爲竹籤香。但因竹籤會隨香燃燒,帶出異味,不夠純澈。

    安家歷經幾代制藝,調合了香方,做出加入冰片且不易受潮的貴重線香,專供慈安寺。

    此香不僅讓慈安寺盡享盛名,更是千金難求,讓衆多香客趨之若鶩,成爲慈安寺一大財路。

    爲感激安家一片佛心,慈安寺特意在後山修築了客院並車馬道,專供安家人上香敬佛。

    所以安家主母要來,別說下雪,下刀子也要迎客。

    鉛雲壓空,暮色早早就爬上山頭。

    獨自帶着蓑笠的劉嬤嬤立在後山山門處,眼看着白日裏裹着溼雪的灌木矮樹,從瓊枝凝脂,變成了一團團濃黑的帷布。

    雪不知何時停了,萬籟俱寂,靜得劉嬤嬤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那鼓聲敲打着耳膜,“咚咚咚”,越來越響。

    怎的這般響!

    劉嬤嬤晃晃頭,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等的人來了!

    那“咚咚咚”,是馬蹄踏地的聲音!

    她挪開早已凍僵的雙腿,用出乎自己意料的速度,踏着薄雪,三步一滑,不顧一切地朝院子跑去。

    安太太已將護衛與婢僕盡數遣到前山寺院中,宣稱要靜心禮佛,任何人不得打擾,將自己關在後院香堂內。

    她身着琥珀色織金牡丹對襟鑲梅枝的宮緞褙子,當胸一顆蝶戀花鎏金鑲紅寶大扣,額上覆着紫貂嵌紅寶眉勒,白皙依舊的鋯面上容色凝重,顴骨微隆,雙眉緊蹙,雖保養得宜,畢竟年近五十,額頭現出幾道深溝,柳目緊閉,捻着三炷香,靜靜跪在蒲團上,立直身子,口中喃喃念着文殊師利菩薩心咒。

    堂內只在香案上燃了一支紅蠟,燭火如豆,那一絲黃亮的晦明,似稍不注意就要被窗外潑墨的夜色吞沒。

    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跪在觀音佛像前的安太太豁地站起身,將手中半截線香插到香案香爐上,緊張地朝門外看去。

    一個身影匆匆閃到燭火明滅處,壓低了嗓門道:“太太,來了!”

    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激動的,劉嬤嬤覺得上下牙齒不停打架,聲音中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

    安太太捏緊了拳頭,準備往門外走去,又立定了,將拳頭攏到寬袖中,豐腴的下巴往旁一努,沉聲道:“慌什麼,先喝杯熱茶,去迎進來。”

    安太太的鎮定感染了劉嬤嬤,她稍稍平靜下來,將茶一股腦兒灌到肚子裏,提了提早被雪水**到小腿的棉褲,向安太太彎腰道:“奴婢去了。”

    待劉嬤嬤退出去,安太太掏出袖中錦帕,擦了擦額上和後頸的細汗,再捧着案上墨釉茶盞喝了兩口,才覺得呼吸又順暢起來。

    她又雙手合十,念起了心咒,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靜下來。

    門又再次打開。

    “太太。”劉嬤嬤的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太太安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暗啞疲累,卻沉如潭水,靜如松山。

    安太太猛地睜開眼睛。

    劉嬤嬤身後跟着的只有一人,兜帽擱在腦後,露出一頭盤成男髻的花白頭髮,戴着四方巾,披着灰狐狸毛鶴翎斗篷,懷中鼓鼓囊囊,裹着一團雪白毛裘。

    “沒人跟着你吧?”安太太顧不得跟來人打招呼,先脫口而出。

    來人往前跨一步,走到屋中最明處,語聲一如剛纔平穩:“太太儘管放心,老奴是從金陵來的,官家一時還查不到金陵去。”

    安太太稍微鬆一口氣,沒那麼緊張,語氣驟然間變得嚴肅起來:“於嬤嬤,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要拖我安家一大家子陪葬嗎?!”

    安太太本就生得五官端肅,此時嘴角兩撇溝紋更添了威嚴,語聲厲厲,面色寒戾,讓伺到她身旁的劉嬤嬤心中不由一抖。

    那於嬤嬤高擡着頭,卻絲毫不懼安太太滿臉厲色,不急不緩道:“太太此言差矣。一來,在此處見面,是太太所定,既然願意見我,想必太太也是有心的。二來,這孩子好歹有安家一絲血脈,就算爲了已故的安老爺,太太也不能見死不救吧。三來。”

    她說到此處,頓了一頓。

    安太太卻是最着急這個內容,下意識伸長了脖子聽着,見她停下,方醒悟過來,朝劉嬤嬤使了個眼色。

    劉嬤嬤忙捧起一杯茶敬了過去。

    於嬤嬤接過茶一飲而盡,才接着道:“香家必不會薄待安家,除了財物,還有《天香譜》。若太太能替香家保存這點血脈,那書從此就是安家的。”

    安太太血“唰”地涌入腦中。

    《天香譜》是每個制香人都想得到的上古奇書,從何處來,已不可考。

    只據說內中記載的是藥香娘娘的合香方子,除了普通的薰香養身,更是藥香合一,用世間人不敢用之奇物,多有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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