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篆香錄 >第二章 歸去來兮
    安靈芝就這麼大睜着眼,躺在牀上,聽了一夜的雨。

    她很想睜開眼的。

    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她非常努力地想睜眼,看看將自己從血泊中抱起來的那人是誰。

    樓鄯王宮被叛軍攻破,後宮中哀聲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羣銀甲燎兵圍住,那領頭之人制住她雙手,壓在地上,將她衣衫在衆人面前寸寸撕裂,那羣人的眼中閃着野獸一般的綠光!

    她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處,脫手將毒藥丸塞進口中。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臉上之時,他的頭沒了。

    血噴到她身上,她忘了驚駭,呆呆看着早她一步死了的無頭之樁撲通倒下。

    一個臉帶蒼狼獠牙面具的身影從天而降,轉瞬間將自己攬在懷中。

    她掙扎着,喃喃問道:“你是誰?”

    那人正要揭開臉上的蒼狼獠牙面具,可說完這句,她便撐不住了,眼前一黑,什麼都再看不見。

    她聽見他因激動而變得尖亢的聲音在哭喊:“靈芝!我來晚了!”

    他到底是誰呢?

    爲何認識自己?

    又爲何會出現在樓鄯國的深宮中?

    她想着這些個百爪撓心地問題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她才十八歲,她纔剛剛知道自由的滋味。

    就這麼死了嗎?

    服下斷腸草汁萃取的藥丸,必死無疑!

    可爲什麼又真的睜開眼了?

    爲什麼看見的卻是這裏?!

    雪洞一樣的房間,除了一張罩着紫棠色暗石榴紋帷帳的梨木架子牀,空餘四壁。

    她記得這裏,這是安家剛搬來京城的時候,她住的房間。

    帳頂上有一小灘變成深紫色的污漬,她那時睡前不知盯着看過多少次,不停地想,這是怎麼弄髒的?

    老鼠踩過的腳印?丫環拍死的蚊子?還是,這裏什麼時候發生過濺血的凶事?

    那時她剛剛十歲,想到最後一個念頭,還會有些害怕,慌忙閉上眼將臉蓋進被子裏。

    這帳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沒換過。

    怎麼會再來到這裏?

    她眨了許多次眼,掐大腿掐胳膊掐得自己生疼。

    疼啊!應該不是做夢!

    她不敢動,就這麼躺着,不敢閉眼,就這麼睜着。

    她希望自己,就是現在這個,十歲的,安家三姑娘,安靈芝。

    掛在門口的風燈紅燭燃盡,漸漸暗了下去,搖曳的燭影掃過牆角,最後一絲光亮收向門縫,屋內陷入一片寂黑,這是黎明前最後的夜。

    雨還沒停。

    靈芝靜靜地聽着。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內青草的聲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着如意紋瓦當垂下來的雨線兒,打在青苔石階上的聲音;

    間或一陣嘩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葉上匯成小溪流,壓彎闊葉,滑落到芭蕉樹下那隻殘缸裏的聲音。

    隨着雨聲漸稀,屋內透進一線朦朦朧朧地青光。

    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層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禮部尚書入了閣的安大老爺置下的,挨着永定門,坐落在琉璃井衚衕裏,和安大老爺的尚書府打通,佔了大半個衚衕。

    剛搬進來時,這院落上掛着一張舊牌匾,頭一個字掉了漆,後頭隱約可見“晚庭”兩個字。

    “就叫晚庭吧。”父親隨意地說。

    就像對她那麼隨意。

    沒人有意見。

    管他也許是楓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對那時的靈芝來說,重要的是喫飽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環婆子的欺負。

    等等,如果這是她十歲那年,剛搬到北京城,又住在這裏,說明!

    她腦子裏突地一跳:說明姨娘還活着!

    她蹭地從牀上跳下來,雙腳踏在地上,實實的,一點不虛,忽覺得心跳得厲害,又停下來。

    這不是夢吧?不會是夢吧?

    許是聽到動靜,耳房的棉布簾掀開,一個小腦袋探進來道:“姑娘醒啦?”

    靈芝怔怔地站在,藉着鴉青色的天光,看着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個隨着她去樓鄯和親的小令!

    這是小時候的小令,細軟的髮絲,細眉長眼,單薄的身子極瘦,穿什麼都晃晃蕩蕩像兜着風。

    她忍不住撲了過去,緊緊把小令摟在懷中,哭了起來:“小令!我們又回來了!”

    “啊?”小令剛醒,人還有些迷迷糊糊地。

    不過她向來乖巧,姑娘說一絕不問二。

    見姑娘這麼莫

    名其妙地抱着自己,又哭着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不推開她,順着她拍拍她的肩。

    “姑娘做噩夢了麼?我娘說,做了噩夢的人,得有人幫她把魂給喊回來。姑娘,要不,我給你喊喊?”

    小令見靈芝沒有回答,便悄聲在她耳邊碎碎念着:“靈芝靈芝,回來吧!靈芝靈芝,回來吧!”

    靈芝聽着她稚嫩又一本正經地聲音,心頭酸澀無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來了嗎?

    她擡起頭來,看着比她矮了半個頭的小令,咬了咬脣帶着淚笑道:“我真的回來了?”

    小令以爲喊魂起了作用,高興地點點頭:“回來了!姑娘,別怕!”

    靈芝用力點點頭,直接問道:“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令直當姑娘真睡迷糊了,擔心道:“姑娘你沒事吧?今兒個是元豐一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來,昨兒個睡前你還說,讓我早點叫你起牀,你好梳洗了候着雅姑娘。”

    九月初六!

    靈芝腦子嗡地一下,在她夢中,九月初六是個最難忘的日子!

    那日,養着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盡!

    爲何會回到這日?

    “姨娘呢?”她忙問道。

    “還在睡覺吧。”小令看了看剛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靈芝從她住的東廂房出來,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間躺在牀上腦中描摹的樣子重疊起來。

    青石甬道蜿蜒開去,將院子分成四坪,長久失了打理,幾叢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牆角一溜冬青都高,圍着攀滿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樹下。

    東邊,她住的廂房檐廊外,便是那黃了葉子已是半頹的芭蕉樹,似一個垂暮老人,耷着腦袋撐在那口破舊大魚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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