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芝自一大早進了藏書閣,就沒出來,中途槿姝過來給她送了午膳,簡單用完,又繼續埋首竹卷絹帛間,細細查閱。
她還問了一嘴關於歸元湯的事,槿姝只道:是她去廚房求做的,用的是她家族流傳下來的一個古方,專清神補氣的。
靈芝倒也沒在意,槿姝本就不是個普通的丫頭。
這一世,她一定要幫她尋一個好歸宿。
日頭像是身後有人追趕似的,匆匆就落往西山去,窗外的雪光映着桐油紙,閣內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昏。
靈芝身旁的典籍已挌得似座小山,她專門翻閱關於中原以外的香料植物書卷。
《西域本草》翻完了,沒有;《天竺香經》,沒有;《番草集》,也沒有;連《毒經》都一一找過,還是沒有。
安二老爺親自掌了燈,送過來,將閣內四壁的桐油燈依次點亮。
“歇息吧,明兒還有一日。”他蹲到坐在地上蒲團的靈芝身旁。
靈芝咬着脣,她是個執念很重的人,認定的事情,若做不到,會渾身難受,心似貓抓。
她擡起頭,亮晶晶地眼在燭光中更像夜貓兒:“我不累,您去歇息吧,我將這本翻完,自個兒回晚庭去。”
安二老爺暗自嘀咕,香家的人一遇到香就這般瘋魔麼?
搖搖頭,自個兒站起身來,將手中一盞繡球燈放在旁邊書架子上:“好吧,回去自個兒手上也拎盞燈,雪天路滑,別摔了。”
靈芝感激地點點頭,這個父親,也好歹算是安家有些心存溫情的人了。
安二老爺晃着身子邁大步往樓梯口走去。
剛踏上樓梯,身後傳來一聲微微急促顫抖的聲音:“找到了!”
他猛地回身,三步並兩步回到靈芝身旁。
靈芝手中高舉着一卷泛黃的書冊,封面上三個大字《奇植志》。
“這裏!父親您看!”她點着翻開的那頁。
安二忙湊近看去,一朵形似蓮花的聖潔之花,下面三個小字,他念着:“金雪蓮。金雪蓮?”
他轉過頭看看靈芝,靈芝示意他繼續往下看,他又接着念道:
“形似蓮花,高達尺許,產於天山雪頂,三年萌芽,三年開花,又三年花期,經久不凋,天山族人視之爲神物。性:大寒,尤以根莖爲甚;味:奇苦,尋常香難蓋之;燃之,生瀑布煙。”
他看看激動不已的靈芝。
靈芝拼命點頭:“就是這個,祖母香爐的香灰中,就是這個!”
松雪堂,嚴氏寢房外偏廳,安二用香勺盛了兩把香灰放入香爐中,再以明火點燃。
瞬間,騰起如雲白煙,升至半空,再嫋嫋往下而墜,青煙曼波,似飛流似銀瀑,異常壯觀。
嚴氏與安二卻是如墮冰窟,尋常菸灰燃燒,哪會有這般奇景。
嚴氏一張臉蒼白如紙,寒意森森,字字像從牙縫裏蹦出來:“是誰?是誰!”
她拄着拐的手微微顫抖,只覺腳底虛虛浮浮,如踩雲端,往前走了一步,險些摔倒,靈芝忙扶住了她。
十年!她的十年啊!
咳疾纏身,多少個夜不成寐,一宿一宿熬到天明!
她本還能年輕二十年,這病將她渾身精氣神一點點吸光,讓她日
日敗落枯萎下去,如今,已形同蒼蒼老嫗!
若被她找到是誰動的手腳,她恨不得吸他的髓,食他的肉!
靈芝也很納罕,安家的敵人,究竟是誰,竟藏得這般深,連祖母和父親都一點頭緒沒有。緩緩道:“既然找到了源頭,當務之急,便是將祖母身子好好調養,幸好寒毒不是無藥可醫。且知道是金雪蓮,便從這奇香查起,應當會有些收穫。”
嚴氏側過頭來看着扶在自己身畔的靈芝,眼神複雜,罷了,都是天意,既然她救了自己一命,權且了她一個心願吧,至於將來,反正,她總歸是安家的人。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來:“以後,你就在香坊中學制香吧。不過,不能等同敄哥兒的份兒。”
靈芝心中暗哂,她當然不奢望跟安敄同等待遇,只要能讓她入香坊,她相信,憑自己的本事,也是能製出和香的。
當下應道:“謝祖母!”
嚴氏揮揮手:“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得透露半分。把老大叫來。”
後一句是向安二說的。
安二應了,起身親自送靈芝出了松雪堂。
第二日,嚴氏又給晚庭送來一個婦人並一個一等丫鬟,婦人自稱尚家的,年約三十,圓臉細眼,手腳頗長,面容敦厚,那丫鬟卻生得柳腰桃面,頗有幾分姿色,自稱翠蘿。
靈芝明白,這是祖母打着關心的旗號,派人監視自己來了。她面上神色自若,應承下來,讓尚嬸子管着晚庭一應花木陳設,又讓翠蘿負責自個兒穿衣用度。
翠蘿還好,好歹是可以進出裏屋的活兒,尚嬸子一張圓臉卻有些鬱郁下來了。
她以前好歹也是松雪堂專管小丫鬟的,特別這次來之前,劉嬤嬤千叮嚀萬囑咐,要把這小主子看好,特別她去了何處,見過何人,都要一一向劉嬤嬤彙報。
若日日在外院看花木,還如何看這三姑娘,於是陪着笑臉道:“姑娘這院子,已有個楊嬤嬤看前院了,老夫人的意思,讓奴家幫姑娘理着內院,不然姑娘這院裏,加上翠蘿,就三個年輕丫頭,怕沒個知事的。”
她沒與三姑娘打過交道,以前也只當是個性子軟弱的,可最近府中關於三姑娘的流言滿天飛,竟是個連自個兒母親都敢頂撞的硬頭貨。
眼看着又得了安二老爺的青睞,越例破格出入香坊,想來真是個有本事的。
是以言語間不敢輕慢,態度也柔和恭敬,想着再怎麼厲害,也是個十歲的女娃,等自己得了她信任,一切就好辦了。
靈芝見她不惱反笑,知是個有城府的,想着自己這院中,確實少個熟知內院事務之人,便起了收歸己用的心思,於是順着道:“尚嬸子說的是,倒是我考慮不周了,既如此,嬸子就在內院看管看管吧,也不定是什麼差事,有何處需要清理整肅的,嬸子儘管說就是。”
尚家的心頭卻沒覺得輕鬆,這頭銜看着挺大,看管內院,卻也沒個具體的事務,到時候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還不是這姑娘一句話的事兒。
不過既然表面上是順着了她,便答應下來,想着來日方長,且慢慢磨。
如此過了兩日,安府中各處皆是平靜如常,連應氏都沒來找靈芝麻煩。
她不來煩自己,靈芝便也當她不存在,日日在腦中回味那日在永安坊中見過的香料,與書本上源理一一對號。
只偶爾尋思,不知那雪蓮花查出來處沒有。想來是吃了上次菊芳之死的虧,安家怕打草驚蛇,斷了線索,這次,都轉到暗中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