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長公主親自到這裏來?
正疑惑間,一個素色身影已來到殿門口,身後只跟個頭發花白的嬤嬤。
靈芝見過禮,藉着四壁宮燈散發出的柔輝打量着來人。
只見她一襲青山色程子衣,頭挽高髻,一柄竹節青玉簪,素淨得與這堂皇宮殿格格不入。
她朝靈芝露出一絲笑,靈芝卻覺得她即使在笑的時候,眼中仍有濃濃的愁緒。
雲嵐徑直到正殿上首寬榻上坐下,望着那榻側嫋嫋生煙的紫銅鎏金雕雲紋香爐道:“這是什麼香?”
這味道似曾相識,熟悉的檀香氣息中又多了一些柔和的清甜,似高高在上的神女下凡而來,融了些人間煙火。
靈芝恭敬答道:“這是宮裏姑姑送來的凌虛香,民女自己摘了庭院中玉蘭花瓣,再碾末加蜜露蒸過,灑了些在那香泥中。”
雲嵐眼露讚賞之色:“不愧是能製出金猊玉兔香的人,僅此一舉,便有畫龍點睛之效。”
隨即她又示意靈芝坐下,開門見山問道:“你爲何要主動求去樓鄯和親?”
靈芝大訝,實在沒想到她是爲此事而來。
她略想一想答:“民女想去看看西疆大漠,還有無邊草原,聽說那處的女子都可以自由自在騎馬馳騁,心中嚮往。”
這個理由還算冠冕堂皇,又有幾分真心。
“可要嫁在異鄉,無親無故。”雲嵐蹙着眉,很是不解。
靈芝不知爲何,覺得她是真心關心自己,忍不住吐露一絲心聲,“民女不怕,西疆,民女一定要去。”
“真是自己想去?”雲嵐口中問着,淡白幾乎透明的臉上卻露出幾絲惋惜。
靈芝重重點頭:“真是。”
“不怕路途艱辛?不怕異鄉孤苦?”
靈芝坦然道:“既是心頭所想,求仁得仁,又怎會怕苦。”
雲嵐臉上露出微微錯愕的神情,心頭卻突遇潮來,激盪不已。
她沉默良久,站起身,走到那高几香爐前,不言語,看着那縷飄飄蕩蕩的薄煙,忽然道:“我一心向佛十八年。”
靈芝被她這話唬了一跳。
怪不得當初她替自己補的香詞說到“青燈暗”;怪不得她身爲長公主卻從未出現在任何皇家慶典的場合;怪不得她穿着打扮那般樸素。
可堂堂公主,爲何竟皈依佛門?
雲嵐清旖的聲音繼續傳來:“可十八年,還不如你一句話參得透。求仁得仁。沒錯,原來世間之苦都可以用一句話概之:求而不得。”
“若不求,不奢,不望,自然無苦、無憂、無怖。若求之,得之,自然喜樂。”
“我苦就苦在還有所求。”
靈芝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句話竟引來長公主這麼多感慨。
她聽得似懂非懂,不知該接何話,只好道:“長公主殿下佛法高深,民女不太懂,不過想來,既有所求,便往那求處去。即使得不到,努力過也能無悔,能隨心而動的人相必是快樂的。”
雲嵐回過頭來,略詫異看着她:“你也這麼想?”
靈芝一愣,不知爲何她要加個也字,難道以前也有人跟她說過這番話?
雲嵐則搖搖頭,輕嘆一口氣:“可見你還是太年輕,這世上真能隨心而動的,又有幾人?”
“世人所苦,往往在心有所求而身不敢求,偏偏又存兩全之心,求而不得,自然難遂心。”
她是有感而發,上一世,她困於閨閣,困於親情,困於世俗女子規誡,只能受命運擺佈,卻落得那般悽慘結局。
這一世,她要自己爲自己做主。
一番話說得雲嵐耳畔嗡嗡作響,心有所求而身不敢求,這不就是她的寫照麼?
她鼻樑發酸,險些落下淚來,沒想到這小小女子竟然三言兩語就破了她十多年的修爲。
她深吸一口氣,看着靈芝點點頭:“你果然是來點化我的。”
靈芝聽她說得如此鄭重,慌忙起身跪下:“民女莽撞,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雲嵐上前幾步親自扶她起身:“不必惶恐,我乃肺腑之言。”
靈芝不敢再冒失,垂首肅立道:“民女天真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雲嵐收斂了情緒,心中暗歎,看着她道:“以後你每日沒事,就到我宮中來替我制香吧。”
她指了指那香爐中的散煙:“這種就不錯。”
靈芝沒想到她會有此邀請,受寵若驚忙又拜謝。
雲嵐微微頷首,轉身準備往殿外走去,剛邁兩步忽又停下,回頭對靈芝道:“若你後悔了,就告訴我,趁現在還來得及。”
靈芝略想一想才知道她說的是樓鄯和親之事,言語篤定:“民女不會後悔。”
雲嵐沒再答話,既然她願意,她也不再強求,擡腳往外走去。
“恭送長公主殿下!”
兩行侍女跪立相送。
見她們走遠,小令大嘆:“這麼美的公主,竟然出家了,可還真是暴臉天物啊!”
靈芝忍不住“撲哧”一笑,豎起手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暴殄天物!小聲,不要在下頭非議宮裏的貴人。”
小令伸了伸舌頭:“不過公主殿下看起來很喜歡姑娘您呢,不對,郡主您。”
靈芝也有些納悶,難道是此前梨花宴斗香會上她得了這位長公主另眼相看麼?
她也覺得長公主殿下和她說起話來一點不見外,還有那句後悔了就告訴她,是什麼意思?
難道若是後悔了,她還能幫自己不去和親?
已走出殿的雲嵐往北拐進海棠林,順着鋪成萬穿海棠的鵝卵石小路往重華宮去。
她身後的嬤嬤甕聲甕氣道:“公主爲何不告訴郡主她的身世?”
雲嵐停下腳步,看着月光下幽華淺淡的早開海棠,嘆了一口氣:“念楓若泉下有知,也不會讓女兒認他作爹。”
那嬤嬤長嘆一聲:“當年公主與香家姑娘,還有那,娘娘……多好的日子。”
雲嵐挪開凝視海棠的視線,別轉了頭,聲音冷下來:“提那瘋子做什麼,連生個兒子都和她一樣荒唐。”
她踩着林間掛在花枝上的幽暗燈籠光影繼續往前走去,嬤嬤不再說話,提着手中宮燈跟上,往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