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負責打掃衛生,旺財則將布匹從庫房裏搬出來,分門別類地擺在貨架上。兩個一氣兒忙活到天擦黑,纔算收拾停當。
旺財回屋看一眼,見雲翠和福娃、雪娃睡作一堆,便不驚擾他們。輕手輕腳出得門來,招呼沐蘭道:“走,叔帶你看花燈去。”
沐蘭來鎮上的本意並不是爲了看花燈,更不願勞動旺財,忙擺手道:“不去了,旺財叔都忙一天了,趕緊歇歇吧。”
旺財又招呼她一回,見她確實對花燈沒什麼興趣的樣子,便不勉強她。從櫃檯的暗匣裏摸出一把銅錢來,到街上轉一圈,買了包子、酥肉和一些小孩子家喫的零嘴兒回來。
將包子、酥肉裝了盤,又倒了醬油醋,擺在櫃檯上,喊沐蘭過來一塊兒喫。
忙了半下午,沐蘭還真有些餓了,便不推辭,捏一隻包子慢慢喫起來,一面喫一面思量着要如何開口。
旺財並不是遲鈍之人,覺出她幾次欲言又止,便開了問道:“你是不是還有旁的事兒要對俺說?”
“是有一件事兒。”被他問起來倒不似先前那樣難開口了,沐蘭也把吃了一半兒的包子放下,正色地道,“旺財叔,我還想回守貞島去。”
“啥?”旺財吃了一驚,含在嘴裏的包子險些噴出來,“你還想回去?你這娃腦瓜子叫牛頂了吧?”
沐蘭垂下眸子,“其實我離開守貞島,就是爲了想法子將島上那幾位接出來。可聽了你和旺財嬸的一番話,我又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接她們出來對還是不對。
她們對我恩重如山,是比血親還要親的人。就算不能接她們出來,我也不能拋下她們不管,哪怕只是回去給她們送些喫的穿的和療傷續命的藥材也好。
我能夠從守貞島出來,完全是靠運氣。再來一遍,我只怕會被困死在迷霧帶裏。
旺財叔……”
她擡眼看向旺財,“我聽大春說,你曾經進過迷霧帶,又好端端地出來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能夠在濃霧之中辨別方向的法子?”
旺財神色迅速黯淡下來,“俺沒法子。”
沐蘭不明所以,神色茫然地望着他。
旺財移開目光不與她對視,嘴角牽起一個苦澀的笑紋,“村裏人都當是俺尋着的石頭,其實是石頭尋着的俺……”
石頭叫那條大魚拖進迷霧帶之後,他憑着一腔熱血追了去,剛進迷霧帶沒多久就迷失了方向。沒頭蒼蠅一樣地轉了許久,莫說石頭,連鬼影子都沒尋着一個。
迷霧之中無法準確地判別白天和黑夜,他不知道自個兒遊蕩了幾個日夜。海上時而死一樣地寂靜,時而從暗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什麼東西在漁船周圍神出鬼沒。
靜的時候令人煩躁欲狂,不靜的時候又令人毛骨悚然。嗓子喊啞了,帶的水也喝光了,精神無時無刻不緊繃着,那種感覺簡直生不如死。
就在他陷入絕望之中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就遇見了石頭。
準確地說,是石頭找到了他
。
跟他一道出海打漁的幾個,都有過人的本事。貴成駕船的本事一流,二驢子撒網最準,石頭個子小,人生得瘦弱,撒網駕船不行,聽聲兒的本事卻是無人能及。
起初他們都不信石頭有這樣的本事,特意蒙了他的眼,把他帶到偏遠的海域裏,叫他聽聲兒。他聽完了便說哪裏有暗礁,哪裏有魚羣,哪裏有海草,甚至連哪裏有比較大的魚都說得一清二楚。
挑個水性好的潛下去一看,沒有不準的。如此試過兩回,他們無有不服氣的。
旺財那會兒是年輕漁民裏的的頭兒,方方面面都很出色,唯獨不會聽聲兒。跟石頭認真請教過幾回,可惜總也摸不到竅門。
沒法子,那是天生的本事,旁人想學都學不來!
那條大魚暴走的時候,石頭叫嚇傻了,進了迷霧帶半日才醒過神兒來,立時跳了船。一面聽聲兒一面往回遊,遊得一陣子,覺出附近有條船,便尋了來。
見了面,兩個自是又驚又喜。待驚喜勁兒過了,想起村裏的人得了信兒,必要興師動衆來尋他們。唯恐回去晚了叫大家擔心,便駕着船片刻不停地往外趕。
憑着石頭聽聲兒的本事,他們大半程走得都很順。眼見就要出迷霧帶了,石頭貼着水面聽一回,立時變了臉色,說那個拖走他船的大傢伙追上來了,催着旺財快走。
有濃霧遮擋,旺財什麼都瞧不見,也不似石頭會聽聲兒,只依着石頭的話專心駕船。走了半日,冷不丁叫石頭推了一把,一轉頭,就瞧見一條血紅的長滿了倒刺的舌頭自一個黑洞裏伸出來,將石頭整個捲了進去。
太過緊張和恐懼,後頭發生的事情他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記得自個兒大叫一聲撲上去,隨即被噴了一頭一臉的血。在血霧之中隱隱約約地瞧見了石頭,便一把扯住他。
緊接着聽見一連串的怪叫聲,海面兒上掀起巨浪,船叫打翻了,他和石頭一道落進海里。等一切平靜下來,他才發現自個兒摟住的石頭變成了一副骨頭架子。
他不知道自個兒是如何受傷的,也不知道是怎樣上的船,又是怎樣帶着石頭的遺骨離開迷霧帶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指引着他。
事後村裏人都在追問他發生了什麼,他一個字兒都沒有說。不是不想說,而是根本鬧不明白中間發生了什麼,想說也說不清楚。
那場噩夢過去很久之後,他才朦朦朧朧地記起,落水的時候好像瞧見血紅的海浪之中飄着半截長滿倒刺的舌頭,想來是那條大魚受了傷。說來也是,若非受傷,那條大魚又怎會放過他逃走?
至於是石頭叫捲住之前的那一剎那動的手,還是他撲上去的時候動的手,他便沒了印象。其實有無印象都不打緊,他只要記得石頭救了他命就夠了。
若不是石頭推他那一下,當時變成骨頭架子的就是他了。
“是俺拉着石頭出海打漁的,俺追着他進去,沒能救得他,反倒眼睜睜地瞧着他丟了性命。”旺財眼圈通紅,語氣之中滿滿都是悔恨,“俺等於害了他兩回,整整兩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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