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都不是他的錯,是我先喜歡的他、是我追求的他,你要氣、要怪,還是得怪我。
我害死了你,現在又把你求而不得的東西給了別人。都是我的錯,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混蛋!你要是覺得死得不甘心,你就來找我算賬,索我的命也不要緊。
只是千萬不要去找他的麻煩。
千萬不要。
“子明,你對我這麼好,我卻這麼傷害你……”
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混蛋,你此時也就不會躺在這裏。
“你說啊……人啊,真的很奇怪……”
“你死了,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都沒有對你好過。我還沒來得及對你好,你就……”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從小到大,卻一直都是你在對我好。我總是對你呼來喝去的、我總是沒個好臉兒,可……我卻真的把你當做親人。
是我這個人有問題,不懂怎麼對朋友好。
如果你能活過來,該有多好呢。
我雖然依舊不能給你你想要的那種好,但是作爲朋友,我一定會百倍、千倍地補償你。你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你讓我給你買酒我不敢給你買茶、你要打架我給你扛刀、你要學些我給你遞筆……
可是你活不過來了,你不會給我這個彌補的機會。
“子明,我現在不抽菸了。你說過好多次討厭我抽菸,每次我都罵你……呵呵……”林允琛的笑聲在這清晨清冷的陵園裏,苦澀得讓人喉嚨發緊,“現在不用你說,我也是真的戒了……可你再也看不到了……”
“你說啊……我不該把上一輩的紛爭都擔在自己身上,你說我該對林茂知好一點,我當時又罵你。直到你去世之後,我才懂得,你說的都是有道理的。人的生命這麼脆弱,脆弱到……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如果哪一天林……我爸,我爸他也像你這麼安靜地躺着,我一定也會後悔、一定也會恨我自己……”
“你說得對,因爲有一個詞叫‘孝道’,所以我們做小輩的就該先低頭。我聽你的了,我主動去找他了。只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接受……”
“子明……”林允琛又喚了一聲兒,話到嘴邊,卻又實在說不出口。
他是個罪人,如何能懇求他的原諒和祝福呢?
他能說的,終究也還是那句——你若想報復,可千萬要衝我來。
但這句話心裏說得,嘴上卻也依舊說不出。他說不出子明想要報復他的話,畢竟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心貼着心的兄弟。
可是怎麼忽然就變成了這樣?
“喜歡”這兩個字,美麗得讓人沉迷,卻又可怕得能摧毀一切。
子明,季洋他不認得你、他不知道我犯下的罪、不知道我這個人有多麼可惡。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就只是個以爲我是好人、被我騙得七葷八素的傻子。
他沒有和你搶東西,他是無辜的。你是不會找一個無辜的傻子去算賬的,是不是?
秋風輕微,在清晨的宜安墓園裏陰陰地吹着,從人的肌膚侵入人的骨髓,冰寒徹骨。
蜷縮在墓坑裏的季洋臉色慘白,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氣的,又或者是因什麼別的情感。但覺自己透心兒的涼,涼得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腦子裏除了那張照片、除了林允琛的話之外,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了,一瞬間被人掏走了心肝肺、連腸子都不剩,什麼都沒了……
就只剩下那張照片,還有他的聲音。
而這些,足以連他剩下的這一副乾巴巴的軀殼都啃食得乾乾淨淨。如同螞蟻一般,一點點的、慢慢兒的覆蓋他的軀殼,讓他僅剩的感官在極度的痛苦中消弭於天地,帶着來自這世間的無窮無盡的嘲諷……
原來你不過是一個替代。
你以爲的掏心掏肺,不過都是給別人的……
你什麼也沒有、什麼都不是你的……
你該慶幸的,只有這張臉。它給你帶來了一切的恩賜。
林允琛又靜坐了一會兒,緩緩起身,聲音依舊沉痛不已:“記得託夢給我。我走了,明年再來看你。”
好像是怕墳墓裏那個人不放心似的,又補充了一句:“我年年來。”
季洋聽見,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很慢,好像一步三回頭兒似的。
不多時,起車聲在安靜的墓園裏響起,一路駛來,在他前面的小路上疾馳而去,不知道會不會驚醒這滿園的亡魂。
反正他的心是被驚醒了。
直到走,林允琛都沒發現他。
得是有多在意長眠在這裏的那個人,才能失神到如此地步?
聽到他起身的時候,他希望他能發現他,然後就在這裏說個明白。乾脆利落地挑明瞭,揮一揮手,瀟灑地老死不相往來。
可這一瞬看着他走遠,卻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捨得。居然很慶幸他就這麼走了,沒有發現他曾來過。
挑明瞭,他就不得不離開。不能明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替代品,卻還是沒皮沒臉地粘着。不能甘願把自己當成別人而活。
不能連最基本的尊嚴都不顧了。
然而可悲的是,他現在還不想走。
可悲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依舊不想走。
“這種天氣啊,打坑真費勁兒……昨兒那坑,今天至少還得再來一小時……我去!”
“哥們兒,你這是幹什麼呢?先給自己踩個點兒?看看舒不舒服?”
兩個工人扛着鋤頭和鐵鍬懶洋洋地走過來,看到居然有一人兒站在沒挖好的墓坑裏,頓時精神了!
“趕緊出來,這犯忌諱!你不是冒犯了人家正主兒?”年長一些的工人懂得多,直接上手兒抓住季洋的胳膊,硬把他往外拽。
季洋這纔回過神兒來。腦子清醒了,目光卻還是有些愣。木着臉看向這個拽他的人……大哥瞬間被他這慘白的臉、木然的眼給嚇着了,“嚯”了一聲兒,那原本拽在他胳膊上的手觸電似的鬆開了,一下退出去好遠。
季洋也不說話,自己利落地跳出了墓坑。
常年在墓園裏打轉的人當然膽兒大,看到他手指節還能動、身手也利落,自然知道這是人不是鬼。被嚇着的大哥又拎着鐵鍬回來了,掃了他一眼嘀咕道:“沒事兒在這兒挺什麼屍,也不怕晦氣。”
說完就先跳進了墓坑裏,對年輕的招呼道:“小劉,快來開工了!”
季洋行屍走肉似的沿着來路往回走,走在清晨墓園裏的氤氳霧氣中,真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鬼。一隻即便已經死了,卻還是不甘心、還要回來糾纏的賤鬼。
如果情感真能直接殺死人,那張照片上的臉、林允琛的話,已經足以將他殺死千百次了。
他從沒有想過林允琛爲什麼會喜歡他,就像從未想過自己爲什麼會喜歡林允琛。
喜歡就是喜歡了,看着順眼、想親想抱,哪來那麼多爲什麼?
他對林允琛的喜歡是沒來由的,就是喜歡;可林允琛對他的喜歡,卻真的有個清清楚楚的原因——因爲他長得像楊子明。
林允琛摯愛的老情人兒死了,正在悲痛之時,忽然遇着了一個長得和老情人兒很像的人,於是乎,所有在老情人兒身上未能盡興的情感,便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或者,在林允琛的眼裏,他從來都不是他自己。
在林允琛眼裏,他就是楊子明。所以那些喜歡、那些犯賤似的好,根本就不是對他、從沒有哪一瞬是真正因爲他。
從相識到現在的所有,他都是作爲楊子明而享受的。
當有一天林允琛忽然意識到,他真的只是個替身、無論怎樣他也成不了真正的楊子明,那麼……他就會放手了吧?或者當有一天林允琛想通了,覺得自己應該擁有新的人生,不該爲一個死人而執着,那麼他在林允琛這裏也就毫無意義了,林允琛也還是會放手。
可是直到林允琛放手的那一刻,他在林允琛的心裏,都未必有一瞬是作爲季洋而存在過的。
一瞬都不會有。
但覺五臟六腑全都鬱結在一處,想哭哭不出、想吼吼不了。
清晨風涼,他的人他的心,卻比秋風更涼……
“我一直覺得奇怪,子明明明好好兒的,兩天前我還和他通過電話,他怎麼忽然就跳樓了呢?怎麼可能呢……”阮芳說着,眼淚又涌了出來。
飯店的包房裏,八個人都是一身兒黑,人人臉上都是一片悽然。聽得阮芳的話,其他六人都不由得將目光放在了林允琛的身上。
一個楊子明生前的好兄弟說道:“這你得問林允琛,他是子明發小,子明和他最好。”
話說得有些酸溜溜的,沒什麼善意。
林允琛搖搖頭,只是滿眼的沉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子明心善、爲人又仗義,一直以來都人緣兒很好,很招朋友們喜歡。逝者已矣,他不能將子明這一生藏得最好的祕密說給別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