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心魔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只是個孩子
    他先拿起筷子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泛着油星兒的湯、滿意地出口氣,道:“頭回見啊?頭回見,就是那野原山起了野火之後的那一天。;我記得清楚——那天都說山上起了野火,必然有不少燒死的飛禽走獸。去撿了那都是好肉。”

    “我聽着也覺着是好事,大清早就起了要往野原山趕。結果一出門——我家靠着水邊嘛——遠遠看見一個後生穿着白衣站在渭水河口的岸邊,往水裏瞧。”

    “我看他穿着富貴人家的衣服,又聽說了渭城裏的事,就合計着是不是他家也在城裏、家裏遭了難想不開要投江,趕緊過去要勸勸。”

    “結果沒等我勸那後生就轉身兒走啦。我看他那面相,嘿,忘不了——那俊俏,就是公子哥兒的相貌,不是咱們這些做活的。如今再一想當初,那一定是忘不了——一輩子能見幾次那麼標緻的人呀?”

    “唉要說後來——”

    “閣下沒有記錯?”小販冷靜地問他。

    過客第一次被人稱作“閣下”,還是出自一位賣酸湯子的小販之口,愣了愣。但這種驚詫感轉瞬即逝,他很快苦笑着嘆口氣:“錯不了。爲什麼錯不了?那天我們一夥人趕了一天的路到了野原山,可怎麼着?那山火,好傢伙!”

    “四五丈之內就能給你隔空烤出燎泡來。燒死的飛禽走肉獸?屁呀!都燒成炭啦!這事兒我能記錯麼?一人一輩子都趕不上一次——”

    小販忽然一頭栽倒在桌上。額頭磕到桌面,發出嘭的一聲響。

    過客嚇了一大跳,但一息之後小販用力地晃晃腦袋睜開眼。先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後覺得頭痛欲裂,並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自己又爲什麼跑到客人對面坐着來了。

    白鷺洲的過客有些發懵,不曉得這人演的是哪一齣。小販也發懵,覺得自己的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了一會兒,都不是很明白方纔到底是什麼狀況。

    但有人已經明白了。

    陰魂打着旋兒從人羣之中穿過,直奔上清丹鼎派的駐所。

    而楊柳街一個巷口的轉角處,一位騎馬、面目猙獰的將軍遙遙盯着那陰魂看了一會兒,一撥馬頭,無聲地消失在空氣當中。

    一刻鐘之後一個恰巧經過上清丹鼎派駐所門口的路人停下腳步、輕輕打了個哆嗦。隨後直挺挺地轉過身、推開駐所的黑漆大門直向正堂走過去。

    在平日裏渭城中的兩駐所是比知府衙門還威嚴神祕的存在,到了這時候哪怕人已散去餘威仍存——連落鎖都不必。

    這路人便這樣子一直走到正堂門前,看見在堂中端坐的月昀子。

    得道真人微微擡頭看了一眼,重新閤眼打坐。

    “再有兩刻鐘便是吉時。”月昀子平靜地說,“今日我便會殺了那龍子。你用不着再給我建議了。”

    被附身的路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廝,戴青帽。脣邊剛剛生出毛茸茸的鬍子,臉上有幾點雀斑,看起來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眼下這孩子卻用鄭重而嚴肅的聲音對一位得道真人說:“你搞錯了。那不是龍子,而是李雲心。”

    月昀子未睜眼:“他化成李雲心的模樣,自稱李雲心。這些我都曉得。我在想一些事情——貴客無事莫煩我。料理了此間事我們日後或可合作——但不要讓貧道厭惡你。”

    小廝看着月昀子,認真地說:“不是如此的李雲心。而是那李淳風夫婦的獨子,貨真價實的李雲心。他不是龍子,只是李雲心。”

    “龍九子螭吻死的那一夜,他並未死。”

    月昀子睜開了眼。

    然後輕輕皺眉。

    “嗯?”

    小廝向前走了一步:“爲免你今日出岔子,這些時日我已在城中探聽了許多消息。而今日得到最後一點證據。”

    “龍九子與貴派修士凌空子爭鬥的那一夜是四月十九。而離帝駕崩也是在四月十九。過了三個時辰,四月二十的時候,離帝成就鬼帝身。”

    “四月廿二,道統五位修士追擊鬼帝未果,大戰三天三夜。”

    “四月廿八,重傷的鬼帝闖進通天海,與龍二子睚眥激鬥。”

    “四月廿九,睚眥不知所蹤。月昀子道長,可是不止一人說,四月二十之後——”

    “那李雲心就在白鷺洲一帶出沒了。”

    “閣下說現在這李雲心乃是睚眥所化——四月二十的時候睚眥還在通天海,如果那時候他就來渭水化作了李雲心,又如何與鬼帝爭鬥?”

    小廝說了這些話之後不再多言,只看着月昀子。

    真境道士的表情就那麼凝滯在臉上,並且不加掩飾。這種失態持續了很長的時間——這意味着他是在如此專心地思考另一些事,以至於連自己神色都懶得管了。

    就這麼過了一刻鐘,月昀子臉色凝重地長出一口氣。

    他先站起身踱了幾步,一邊走一邊看着被林量子附身的小廝、皺眉,遲疑着說:“豈知你不是在設計害我——”

    “你知道這不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推斷。”小廝波瀾不驚地說,“我們的共同利益大過我們與李雲心的共同利益。”

    “可你們在找通明玉簡。”

    “是我們順便在找通明玉簡。”小廝沉聲道,“而且據我所知通明玉簡早已不在李雲心身上。龍子螭吻奪走了它。龍子螭吻死後他的行宮消失,可以斷定被洞庭君奪走——從洞庭君那裏尋回通明玉簡,你是比李雲心更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只是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卻將我也騙過了。”月昀子嘆息一聲,已經接受了林量子的說法。

    他擡頭看了看天:“吉時要到了。”

    林量子皺眉:“閣下打算怎麼做?”

    月昀子搖搖頭,卻微微笑了:“怎麼做?呵呵……貴客可知什麼是好的謀劃?”

    不等林量子答話,他便一邊向着門外走一邊揚聲道:“下策之謀總有漏洞可尋,只能用來對付目盲不能見的愚鈍之人。”

    “中策之謀精巧縝密,對付愚鈍之人綽綽有餘。然而用來對付聰明人的話——一旦

    哪一步沒有算好、出了紕漏,那麼整個謀劃都會失控。”

    “而上策之謀,處處留有餘地,以不變應萬變。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我的便是上策之謀。所以怎麼做?仍然依計行事便可。”

    月昀子踏出了門,袍袖邊角在門邊一閃而過,聲音傳進門裏:“貴客且在這裏等待。待我取了那李雲心小兒的頭顱,再來與你共商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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