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心魔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一朝知
    “他覺得做那一行命不好。窺測天機嘛。要麼信佛做善事積陰德——可他纔不信那些個。所以就覺得既然命不好、要犯天煞孤星,找我這種做徒弟也可以的。以後無牽無掛孤苦一生嘛,沒什麼事情分心。”

    “就教我了。”

    劉公贊低嘆口氣,爲二人斟上第三杯酒。

    “然後還是過得很苦。老頭子喜歡喝酒。”李雲心拿起第三杯,飲下去,“月初有錢了,大喫大喝。月底沒錢了,到處借不到,怎麼辦呢。”

    說到這裏,他的脣邊浮起一絲微笑——這微笑,似乎是真誠而單純的了——擡手往爐上一指:“撿幾個卵石,下酒。”

    “慢慢烤一烤。熱了可以入口了,撒點鹽。放在嘴裏咂一咂,一杯酒。”

    他一邊說,一邊捻起已被烤得微微發紅的卵石。看了看,放入口中。於是有一陣嗤嗤聲,從口鼻裏漫出水汽來。咂了咂,嚼糖豆兒似的嘎嘣嘎嘣嚼了,嚥下去。

    劉公贊發愣。但忙又爲兩人斟上第四杯,李雲心一飲而盡。

    “有時候他喝得神智不清了就對我說,四兒啊,爺爺把你當親孫子——爺爺還得靠你養老送終呢。醒了之後當然什麼都不記得。打罵的時候照樣不手軟。我記得骨折了幾次……是幾次倒是記不清了。”

    “後來來人回訪。撞見他打我。就說不成,該去上學了。我想,哦,我還可以上學。來人問我要不要走。我就想,老頭子教我的也有趣,還學完。等等吧。就說不走。”

    “然後補助又多了點,強制送我去讀書。”李雲心搖頭笑了笑,“去讀書了才發現,讀書更有趣。原來人不都是蠢貨。還有些聰明人,寫了些很聰明的東西。一開始去的是特殊教育學校。後來成績還可以,上了報。人就說,哦,這其實是個天才嘛。所以轉了學,一路讀。”

    “讀小學的時候大概是十一歲……拿到碩士學位的時候大概是十八歲。”

    “碩士?”

    “類似一種修行境界吧。”李雲心說,“好比在世俗世界,虛境的大畫師就了不得了——我那時候大概修到了意境的巔峯?”

    老道便點了點頭。他到底在世間行走幾十年,能夠理解的。

    “那幾年見他少,他身體也漸漸不大好,所以也算是和氣了吧。原來是獨眼,剩下的一隻眼也不大行了。開始見了人就拿當年那張報紙說,這是我孫子——得給我養老送終的。”

    “其實那時候是得了阿爾茨海默……老年癡呆症吧,你知道吧。”

    劉公贊搖搖頭,同情地嘆口氣:“我知道。老糊塗了。”

    李雲心不置可否地笑笑。從小爐上捻起第二塊石子放進嘴裏。目光沒什麼焦點、慢慢地嚼。嚥下去之後仍未開口,又吃了一塊。才喝第五杯酒:“再後來……有一天。”

    “我畢業那一天。我在外省讀書。就是在別的州府。”

    “老頭子犯病,非說要去看我狀元遊街。”

    “但是又沒錢,就像從前,打聽。打聽哪裏開業,就跑過去,要給人開光吉慶討喜錢。那天是那裏一個會所開業……老闆也不是什麼好人。”

    劉公贊略尷尬地笑笑——也是他從前常做的事。或許心哥兒剛剛遇到他的時候、初入渭城之後便同他親近、甚至安心在龍王廟住下了,就是因爲前世、前事吧。

    也算是一段很好的緣分。

    但又微微皺眉、地嘆口氣——曉得後面必然不是什麼溫馨的故事。

    “老頭子那時候傻了。跑到門前就說些不吉利的話。大概就是要有血光之災、什麼什麼時候破財、主人要怎麼怎麼樣。這種事他從前都不大做,說丟份兒。那天鬼迷心竅,說得很難聽。”

    “尋常的,就哄走,給點錢打發走了。這一位老闆呢,從前也是跑江湖的出身。名下產業很多……一個小會所開業用不着他來的。但是心情好,過來瞧瞧。結果撞見這個。”

    “就說好啊,來個老神仙,請進來。然後請喝酒——說是一羣人圍在大廳裏看他喝。老東西……很久沒喝酒。就敞開了喝……又喝得神志不清了。”

    “老闆就又說,老神仙盡興了。包份紅包,好好送走。就平平安安送走了。”李雲心笑了笑,“開車送到十字路口,放下、走人。”

    劉公贊默然。

    說到這裏,這世上旁人或許聽不懂。但他可以聽得懂了。李雲心曾經對他描述過從前那個世界的某些模樣,因而曉得那裏的車可不是用馬。鐵殼子,聲勢很驚人。

    那老頭子死掉……該是死在路上、車下的。

    “然後我回去知道這件事。先問了問,知道事情已經了了。那個人名氣大,路子野,沒什麼人能爲難他的。”

    “那我當時是什麼感覺呢。”

    “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人死了就死了。都有死的那一天嘛。可是……我好像沒什麼事情可以做了。”李雲心微微皺了眉,低聲道,“我從前小,什麼都不知道。活着也就活着。後來遇到老頭子,捱打捱罵,可是覺得生活有趣了點。”

    “其實生活一直都是有趣的,未必是因爲他。遇到別的什麼人,也許會更有趣。但是如今他不在了……我以後做什麼呢?”

    “我想了想,第一次覺得心裏有些慌。就好像一條船——從前有個港口。如今港口被毀了,漂在海上。那我是誰,我要做什麼,我要去哪裏呢?我都不知道。所以我需要一個……錨點。”

    李雲心看了那酒壺一眼。

    劉公贊便默然將酒壺端起來要爲他斟酒。然而壺一輕——已空了。

    李雲心便捏碎了掌心的杯子。挑幾塊大些的石渣,慢慢放到火爐上。

    “那麼我就報仇吧。”他說,“這可以做一個錨點。那人勢力大,我只是什麼都沒有的年輕人。我一點一點地來,活着就爲了報仇。這樣生活有一個目標,是很好的。”

    “其實就像是那些鬼魂,必有一個執念。沒了執念,他們也就成了孤舟,要煙消雲散的。”

    “用了十年的時間。捉到他……然後開始報仇。”

    李雲心這一次停頓了很久。然後把第四枚卵石也捻起來喫掉了:“但那時候,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我報了仇,又該做什麼呢。”

    “報了仇,沒什麼好做的……活着有什麼意思呢。”

    “既然沒意思,爲什麼不去死呢。世上許多的感情我都可以慢慢地看,慢慢地模仿。只有死——也許死的時候產生的感情,我用不着模仿呢。也許……我真能體會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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