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心魔 >第六百三十九章 乘舟浮於海
    說了這句話,她略沉默一會兒,開始慢慢地重新系好自己的衣裳。

    武家頌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已痊癒了。

    其實潘荷只披了一件外袍而已,餘下的衣物並沒有來得及穿,還留在謝生房中。要系的就只有外袍的帶子——這麼兩條小帶在平時只需要動動手指罷了。然而到了這時候,卻扯了又扯,一直系不好。似乎是在想些什麼、猶豫些什麼。

    海上的霧氣重。兩人這麼沉默以對一小會兒的功夫,頭髮、睫毛上、鬍鬚便都掛上了一層濛濛的水珠。

    良久之後,潘荷又輕嘆一聲,終於開口說:“事到如今,我和你說實話吧。我有另外的身份,你一直都不清楚。”

    “今晚的事情不該叫你瞧見。但是你看到了,也沒有什麼辦法。我和他……從前並不相識。但我需要從他那裏得到些東西。”

    說到此處,潘荷擡起手,去摸武家頌的臉。這男人略動了動,似想避開。然而他的眼神呆滯彷彿木偶人,終究沒有別的動作了。

    於是潘荷的手指在武家頌麪皮上蜻蜓點水一般地拂了拂,又落下來爲他理了理衣領、低聲道:“這些年多虧你關照我,我承你的情。到了東海鏈,你快下船吧……我還要繼續往東走。我要做的事……你摻和進來會沒命的。”

    說了這些,武家頌還是不言語。潘荷等了一小會兒,便第三次嘆氣、準備轉身走開。

    卻聽他低低地說:“你找的他,還是他強要了你?”

    潘荷愣了愣——他問的竟是這個。

    她搖搖頭:“事到如今說這些——”

    “是他還是你?”武家頌打斷她的話。

    潘荷便沉默了一會兒:“是我。”

    於是武家頌的臉色慢慢生動起來,彷彿是冰霜解凍了。他往後退了一步,似是好將潘荷整個人都看到眼裏去:“我怎麼不清楚呢。你有別的身份……我當然清楚的。唉,我知道你有武藝。我買你的時候,你又把自己的來歷說得不清不楚……我以爲你是個江湖女俠。”

    說到這兒悽然一笑:“也怪我傳奇小說看得多……還爲你想過故事。心說,你或者是個俠客,得罪仇家纔要歸隱,就到了我這兒。我既是喜歡這故事,就一直都沒有問你……只想我朋友也多。你有災禍也能爲你化解了。哈……”

    他用低低的聲音說到這兒,眉頭慢慢皺起來:“我怎麼就不想想,哪有傳奇小說裏那種什麼女俠?一個女子走江湖拋頭露面……和一羣匪徒強盜、爭狠鬥勇之輩混在一起……能是什麼好玩意兒……”

    “哈……你這種什麼女俠多了。不事生產沒來錢的路子,說得好聽是走江湖,其實暗地裏把臉一蒙,就是打劫的盜匪。沒財可劫了……將腿一張,又是賣身的娼妓。嘿嘿……混得不好,結果嫁個山賊落草,或者去個偏僻的地方做外來的女子嫁了……”

    “混得好的,有些名聲,成什麼俠女——但也不過是……青樓的那些女子用才藝姿色做噱頭,你們這些用什麼江湖俠氣做噱頭……嫁給我這樣的——”

    “家頌。夠了。”武家頌說這些話的時候,越說語氣越疾、越說聲音越大。但潘荷一直很平靜,到這時候瞧他的臉色又漲紅了,纔打斷他,“我跟你這麼多年。你知道我沒時間做那些事的。你不要生氣,你剛吐了血。你身體又不好。”

    武家頌忽然高聲叫起來:“用不着你的虛情假意!”

    他這麼叫一聲,值夜的水手可都聽見了。於是便要過來看——到這時候陸白水總不能再藏在陰影中、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於是,李雲心在雲頭瞧見他使了個漂亮的身法從二樓不着痕跡地躍下,作出也剛剛走過來的模樣,在遠處探頭、低喝:“什麼人?怎麼回事?”

    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李雲心覺得陸白水並不想真地參與進來,因而在磨蹭。

    這一位是真聰明——知道哪裏的水深哪裏的水淺。也不枉他名字裏有個“水”字。有位名人曾經說過: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而今在他這裏,一定覺得這句話說得對極了——兩百多個人,卻有好多的勢力!他該後悔死在這個時候走這麼一趟了。

    武家頌立即冷笑起來,看着潘荷,高聲道:“好啊——正有人來——”

    說了這話去看陸白水:“怎麼回事?你想知道怎麼回事?好啊,我來說——”

    這時候聲音愈大。

    而此刻謝生還在艙內。他關了門,重新盤坐在木牀沒塌的那一邊……若無其事地繼續開始修行了。想來這傢伙發泄一番、此刻是進入了賢者模式。卻正是壓下心魔、突破境界的好時候。這法子,與那些修行人在凡間大開殺戒、渡個假劫而後繼續修行倒是如出一轍。

    李雲心便嘆了口氣。心說由此可見天下壞蛋做壞事時幾乎都是無師自通,只有好人才得辛辛苦苦地學來學去。他從前跟着李淳風上官月學了十幾年——也該算是好人了吧。

    卻說武家頌那樣喊了,潘荷便祈求般地看他,低聲道:“家頌,不要——”

    武家頌也瞪着她瞧。眼裏是漸漸旺盛起來的怒意。可是……看到她的模樣、眼神,不知道怎麼了,忽然覺得心裏的怒火像是被抽去了底下的柴。還在燒,沒有熄滅。但燒得軟弱無力無根無基……卻是忽然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便又咬牙切齒地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轉頭大聲說:“沒事!沒什麼事!我和——”

    他咬着字眼兒:“這個女人有些事!沒什麼事!”

    陸白水巴不得他說沒事。如此聽了立即低咳一聲:“……啊,沒事最好。海上風大,貴客快進艙裏去吧——散了,回!”

    說了向那幾個正走過來的值夜水手招了招,自己也走開了。

    但李雲心瞧得清楚,陸大俠可沒真走——又貓去一個避風隱蔽的所在,繼續聽起來了。

    然而這時候風大,他又離得很遠,不曉得到底能不能聽清。

    這傢伙……也是個操心的命啊。

    於是這一男一女,又回到他們“自己

    的世界”裏來了。武家頌看潘荷,冷笑:“叫我不要……你也曉得這種事說不出口——”

    潘荷搖了搖頭:“家頌——”

    武家頌繼續冷笑:“既然知道羞恥,還做得出來?!從前這些年你——”

    潘荷到底打斷他:“家頌。我是不想殺你。”

    “你不想——”武家頌愣了愣,“……什麼?”

    潘荷輕輕搖頭。裹了裹外袍,眯起眼睛看海上的霧氣:“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江湖人你不怕,你也看不起什麼豪俠。好,那我問你,修行人你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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