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會陪着她胡鬧,偶爾也會不樂意應付她,可是她實在很會胡攪蠻纏,但凡他拒絕了她,她便抹着眼睛,嗚咽嗚咽的哭。
她是龍族啊,呼風喚雨的龍族啊,怎麼能隨便哭呢,她難道不知道她在何處哭起來,何處便會降雨麼,眼看着半個州縣都要被她哭的淹沒了,他不得不答應她。
那麼漫長的年歲裏,他見識盡了她的刁蠻任性,她喜歡他,總是牽着他的衣袖,急切又誠懇的說:我喜歡你啊,南川哥哥,你喜歡我嗎?你是喜歡我的吧?
他從來不回答她,卻也從來不拒絕她,他縱容她寵溺她,讓她錯誤的卻又堅決的認定他也是喜歡他的。
直到那場龍族內戰發生,她手持他爲她從精靈族蒐羅來的長劍,身後躺滿了或死或傷的青龍族人,她問他,“你到底是誰?”
他是黑龍一族最年輕的族長,他是黑龍,是龍族中的異類,天生暴虐兇戾。
與她的青龍一族是世代仇敵。
身份不同,註定陌路,從前的那些寵愛親密當下看來就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他成功騙取了青龍小公主的信任和全部的喜歡,成功報了族中宿仇。
可是看着眼前倔強又冷漠的小姑娘,他卻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
那麼多年的韜光養晦,處心積慮,他到底還是輸了,輸的一敗塗地。
他選擇離開,此後的一切都歸於混沌,南川努力想要捕捉腦海中的畫面,卻怎麼都看不清了。
南川緩緩走上前來,在記憶中的小青龍面前站定,他低下頭,對上她水盈盈的目光,只覺得她的眼神一如往昔,乾淨澄澈,透着坦誠的一覽無遺的歡喜。
不知爲何,他勾起了脣角,輕輕的笑了起來:“辛玉。”
辛玉想過無數遍,如果有生之年,她可以等到他,她會怎麼樣,也許會抱着他痛哭一場,不管不顧的淹了人間,也或者狠狠一劍刺穿他的心臟以解這麼多年的心頭只恨。
可是當她仰頭觸及他此刻的目光,她便幾乎要溺斃其中。
他從來都是不怎麼正經的,起初接近她也只是算計她罷了,後來大約是覺得她有趣便存了逗弄的心思,所以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戲謔而揶揄,彷彿在說,看你還能折騰出什麼幺蛾子來,小爺奉陪到底。
也不知道從何時起,他漸漸收斂了那些戲虐,會認真凝視她,偶爾她甚至能在他的眼神裏找到一星半點的溫柔。
她是衆星捧月的龍族小公主,呼風喚雨,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偏偏得不到他。明明他那麼寵愛她,卻從來不說隻言片語的關於喜歡的話。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辛玉都覺得自己身置冰火兩重天當中,一半歡天喜地,一半惴惴不安。
終於有一天,那一半的惴惴不安成爲了現實。
過往他那麼多的反覆無常忽冷忽熱都沒能讓她覺得受傷,始終傻了吧唧的跟在他身後顛顛兒的打轉,最後他一句輕描淡寫的“我是黑龍族長”成功將她打入深淵。
什麼內斂,什麼羞於啓口,什麼心照不宣,都是她一廂情願替他找的藉口,他從來不說喜歡她,是因爲真的不喜歡。
他對她只是欺騙,只是利用。
是她太傻。
“啪”的一聲,及其清脆而又響亮的巴掌聲打破了晨間長久的靜默。
阿潯驚愕的看向緩緩將手收回身側的辛玉。
她已經不再是笑吟吟的模樣,細白的手捏成了拳頭,嬌俏的側臉緊繃,凌厲的如一把刻刀,“你終於出現了,我以爲你愧對於我,此後千年萬年只會藏在暗處,再也不敢出現。”
南川被她一巴掌打的偏過臉去,嘴裏隱隱滲出了一絲腥甜,很快,一縷鮮血順着他的嘴角流出。
他舔了舔,又輕又低的笑起來,嘴角掀起的樣子邪戾又俊美,辛玉心神巨震,掌心差點被自己掐出血來。
他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在人間輾轉多少年,沾染了多少煙火氣息,他還是那個南川帝君。
笑起來妖氣橫生,風華絕代,是她最喜歡最懷念也最痛恨的模樣。
“我欠了你那麼多,總要出現,把欠你的都還清。”
南川低垂着眉眼望着她,含笑摸了摸她冷硬的臉頰,被她瞪着眼睛躲開,他也不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後,嘴角仍舊噙着笑,緩步走到菡萏旁邊。
p; 在衆人還未回過神來的時候,毫不猶豫的將菡萏連根拔起。
那股大地震動的感覺又傳來了,菡萏周身縈繞着一道清淺的龍影,被南川從地面拔出來後,依舊沒有凋零,只是那龍影以依稀可辨的速度變得暗淡。
在龍影徹底消失的同時,原本手持菡萏好端端站着的南川身形很明顯的踉蹌了一下,似乎要摔倒,不過他及時穩住了自己。
南川不着痕跡的低眸掃了一眼自己後,他柔聲對身前失神的小姑娘道:“我回來了,你想要我的命,或者其他,儘管來拿。”
辛玉咬脣看着他,心臟像是被兩隻大手一左一右的扯住了,扯得她鮮血淋漓,痛不可耐。
他怎麼能總是這般漫不經心呢,歡喜的只有她,憤恨的也只有她。
“我自然是要你的命,只不過在此之前,你要把琉璃引魂燈還給我,我需要它救人。”她仰頭看他,眼底覆蓋了一層極薄極薄的水光,“當年你打散我父王魂魄,我要把散落在四海的魂魄召喚回來,救活他。”
南川沉默的凝視她半晌,聲線微啞,“引魂燈就被封存在這株菡萏裏,你守在這裏這麼多年,難道從來不曾發現麼?”
他的問題就像一塊石頭狠狠砸在了辛玉心上,讓她幾乎要嘔出一口血來,就像很多年前,他壞笑着問她,“要是我看過引魂燈後,起了覬覦之心,把它掉了包,你說你會發現嗎?”
琉璃引魂燈,本是青龍一族的聖物。
當初她年少愚蠢,被所謂的喜歡矇蔽了心神,輕信他的話,偷偷拿了族中的琉璃引魂燈給他看,他偷龍轉鳳,換了引魂燈,是她有眼無珠,看不清他的虛情假意,也分辨不出引魂燈真假。
直到最後她找出引魂燈試圖救回父王卻無果時,她才知道引魂燈早就被他掉了包。
更深的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所以辛玉比誰都清楚,她在這個偏遠小鎮等他這麼多年,支撐她的就是那些久遠而深埋於骨髓的怨恨和自嘲。
她是一定要殺了他的。
可是,可是……
南川深不見底的眼眸鎖住她,一字一頓的道:“你知道引魂燈就被我封存在菡萏裏的,對麼?可是你沒有貿然取出它,是因爲你知道菡萏是我原身所化,你怕強制取出引魂燈,會毀了菡萏毀了我,對麼?”
“不對!”
辛玉幾乎是低吼着否決了他的猜測,“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計我,我哪裏知道你又有什麼陰謀詭計,我只想等到你出現,與你當面清算所有恩怨罷了!”
“辛玉。”
南川叫着近乎歇斯底里的少女的名字,嗓音輕柔繾綣,能叫人人心都花了額,辛玉忽地冷靜下來,怔愣不已的看着他。
曾幾何時,她會爲他偶爾的溫柔呢喃激動上好久,幾經滄海桑田的變遷,她還是和當初那樣沒出息,總是輕易被他安撫。
“你要引魂燈我會還給,你要我的命,我也給你。”
南川柔情似水的看着她,手中捏着那株菡萏,手指微微收緊,骨節慢慢變得雪白。
阿潯看見那菡萏逐漸被他捏的支離破碎,而先前那類似於地震的震動也慢慢消退下去,躁動的大地歸於平靜。
一盞精緻剔透的蓮花狀古燈從南川手中漸漸露出行跡來,那古燈看上去有些年歲了,周圍隱隱布着一層淡淡的灰霧,質地卻是極好,散發着濃濃的神聖氣息,彷彿就該被人小心供奉着。
“拿回去吧。”
南川居高臨下的望着身前的小少女,脣邊掛着淺淺的笑,辛玉咬牙等着他,唰地從他手中奪回了引魂燈。
兩人手指相觸的一刻,辛玉發現他的皮膚寒涼徹骨,沒等她細想,筆直而立的男人身形忽然晃了一下,腳下一個趔趄,似乎要就此摔倒。
辛玉心中咯噔一下,驀地有了不好預感。
果然下一刻,就見一抹鮮紅的血從男人口中噴薄而出,染紅了他的前襟。
辛玉眼底一疼,慌不擇路的上前一步扶住他將要撲向大地的身子。
可是她力氣小,哪裏能扶的住的他,只能順着他的力道與他一同跌坐在地。
“你怎麼了?”她捧住他迅速蒼白下去的臉,心裏的驚慌與當年的如出一轍。
南川並不回答她,反手握住她的手,含笑凝視着她。
這時,某個男人幽沉的嗓音由遠而近:“他的原身早已和菡萏血脈相連,菡萏被毀,他心脈必然受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