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筷子,稍微一嚼,權仲白頓時就忘卻了那若有若無的彆扭意緒,他驚喜地略微一瞪眼,“這是南邊的手藝吧?唔……我喫着像是閩菜,怎麼,這紅的是山楂?虧也想得出來,鹹鮮味兒帶了點酸,倒是不用點米醋了。”

    天色已黑,院子裏高高地挑了雪亮的玻璃宮燈,天棚罩得嚴嚴實實的,雖是夏日,可連一點蚊蟲都沒有,只有夜風一陣陣送來清涼,合着月色,將院內裝點得猶如白晝。即使沒有冰山,也是‘水殿風來暗香滿,自清涼無汗’。蕙娘看權仲白,頭一回順眼了一點:只聽桂皮說他講究,在國公府裏吃了這麼一個多月的溫吞菜,除了還知道肯定石墨的手藝之外,他是半句臧否的話都沒有。一個人要連喫喝玩樂都不講究,功名利祿都不追求,只曉得扶他的脈,就是在醫術上造詣非凡,可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麼趣兒呢?

    “這也都是石墨琢磨出來的。”她難得地起了談天的心思,“你也知道,我們焦家人口刁,能應承我們的外點,大師傅們都是格外用了心思的,就是祖父自己帶出來的幾位大師傅,也都是易牙妙手,各有各的絕招。可石墨就能從他們那裏將絕活偷過來不說,還緊扣我的口味又做改善。涼拌三絲把裏脊肉絲換做山楂皮兒釀的細凍,不但特別清雅、酸甜開胃,而且很適合三姨娘茹素的時候換換口,也算是她的得意菜色了。”

    權仲白唔了一聲,沒有吝惜誇獎,“你身邊這些丫鬟,真是各個本事都不凡,連一道涼菜,都能做出這些花頭。”

    “這就算不凡了?”蕙娘似笑非笑,“今天畢竟還是倉促了,連乾貨都一點來不及發,用的也是廚房裏現有的那些材料。烹飪這種事,七分材料三分工,今兒你喫着好,過幾天再做一道涼拌三絲,一樣的人來做,你喫着就更好了。”

    權先生已經轉攻水晶餚肉了,他喫得開心,聽蕙娘這麼一說,卻仍不禁要道,“你這樣,喫得也實在是太精緻了,至於這麼講究嗎?我看能有這樣廚藝,就是一般市面上買來的菜肉,做着也都挺適口的。”

    蕙娘眉一挑,“那要這樣說,就是一般的廚藝,一般的菜肉,又有什麼不適口的呢?我看你今天胃口,倒比前幾天更好,至於這麼講究嗎?”

    她對住文娘、嘉娘等輩,因爲氣場全然壓制,一向反倒是從容有餘,不論是威壓還是懷柔,都透着那麼淡定大氣。在老太爺跟前,又因爲祖孫感情深厚、略無猜疑,往往是相顧怡然,絕無針鋒相對的時候。可對着權仲白,蕙娘一天不刺他幾句,她自己都不大舒服。好在權先生涵養好,一般都講理,不管是詭辯、正辯,只要能把他繞進去了,他也不會隨意動怒,還是挺能沉下來和蕙娘說理的。

    “這能一樣嗎?”不至於動怒,可一點情緒的波動還是會有的,權仲白纔要說話,丫頭們正好來上熱菜,八個冷盤八個熱炒,用料幾乎就沒有太名貴的,全是家常菜色。蕙娘奢侈之說,幾乎不攻自破,他噎了一會,只好又轉移矛頭。“今天這盤銀絲牛肉,我看就不如在府裏喫的那一頓好喫。難道你也要說這是材料的關係?用一個小風爐,在廊上炒出來的,肯定還是更看手藝。手藝好,就是材料一般,那也能化腐朽爲神奇的。”

    蕙娘不禁甜甜一笑,“吃得出優劣,這就對了,你當那盤銀絲牛肉,牛肉是哪裏來的?”

    “就這一塊肉,你也要回孃家去要?”權仲白不禁提高了聲調,“你這也太小氣了吧,難怪你……難怪爺爺送了這麼多東西,這才頭個下馬威,就回孃家去告狀,你還是三歲小孩啊?”

    “我又不是神仙。”蕙娘一邊喫一邊和他辯,“不上市場去買肉,難道還能變出來一塊生肉不成?我的陪嫁,自然是去我們孃家相熟的店鋪裏買。他們要往我孃家傳話,那是他們的事,再說,要不是受了委屈,他們又有什麼話能傳?你只知道好喫,可不知道里頭差別大着呢,索性告訴你吧,今兒這一份肉,應該是在城裏隨意一個肉檔採買的,要不是採買的不經心,就是這肉買回來沒有當天烹飪,已經隔了一天,不那麼新鮮了。你在立雪院喫到的那盤肉,是京城市面上能買到的最佳,口外來的牛羊,喫的全是當年的青草,每天現殺現賣,不是老主顧去,要買都買不到。可這要比起我們家自己喫的那種,還要差了等呢……真要不能將就,我連眼前這幾盤子菜都喫不下了。”

    權仲白也真是喫過見過,可聽焦清蕙這一套一套的,連一盤牛肉都能作出這偌大的學問來,他也有點暈了。“這也太精細了吧,你在家別事不幹,就專鑽研這些個驕奢淫逸的講究了?”

    “沒有這些個驕奢淫逸的講究。”焦清蕙似笑非笑,“就是家財萬貫,那也是白富。就是掙出一座金山銀山來了,喫還是喫那些,穿還是穿那些,銀子白放着不花出去,難道就很有意思了?這錢要不能讓你開心,你還要它幹嘛呢。”

    “那你也不能就光顧着開心啊,”權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話口:焦家錢,來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錢,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說,她這根本也不是拿錢往水裏扔,那才真叫驕奢淫逸,她就是嬌,嬌得理直氣壯,嬌出了花頭,嬌得讓他好看不慣,可要挑她的毛病,卻又挑不出來——半個票號都陪過來了,就是要花錢,那也不是花他的錢,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要不說,他又真氣悶得很,只好悻悻然地,“甭管你出門不出門,總不能只有這花錢的本事吧。”

    “能把錢花好,可是一門不小的本事,”蕙娘一翹脣角,“可你這又不懂了,我身邊這麼多丫頭管事,難道都是白養着的,該怎麼把我的錢花得讓我開心,那是她們的活計。你見過哪戶人家的奶奶太太,是要自己爲自己操心着花錢的?”

    這其實還真不少,即使是豪門鉅富之家,日子過得和焦清蕙一樣講究精緻的可也沒有多少。權仲白不願長蕙孃的志氣威風,“既然不是你的活計,那你平時都做什麼?”

    “那可就多了,”蕙娘處處堵他,堵得自己心情大好,越說越高興,她託着腮,捉狹地衝權仲白飛了一眼,拉長了聲音。“可——我不高興告訴你!”

    權仲白一翻白眼,要尋一句話來回她,又覺得罵人而爲人聽懂,實在不大好意思,思來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吳語冒出來,他惡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作,絲作伐死寧額,郎中,”蕙娘回得比他還快,“倷哎絲看病的,哪誒尬啊伐曉得?”

    這下,權大夫真是連喫飯都喫不香了,他渾身都打了個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飾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點狼狽,“你怎麼連蘇州話都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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