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仲白進宮這幾天,蕙娘還真有幾分寂寞,雖說如今衝粹園已經多了幾分人氣,進進出出的僕役們也都比從前要繁忙得多。每日裏不是灑掃庭除整修維護衝粹園內各色建築,就是爲蕙娘重新歸置她幾乎包羅萬物的嫁妝,甲一號裏二三十個丫頭們,乘着男主人不在,一旦得到機會,也都樂意在園中玩耍,又攛掇蕙娘也時常在園子裏走走——但少了權仲白,每日晚上夜色茫茫、樹濤蕭蕭,蕙娘總有些孤枕難眠之嘆。回去給權夫人問安的時候,都覺得立雪院雖然屋舍老舊、院落狹小,但到底是要比衝粹園有人氣得多了。

    也因此,見到權仲白回來,她到底還是高興的,面上先就露出笑來,還親自給權仲白倒了一杯茶,難得溫存,“大熱的天,在宮裏悶着,也是辛苦你了,快喝杯涼茶。”

    見權仲白把茶杯拿在手裏,卻並不動口,石英便笑道,“少爺,這是南邊送來的好藥材,連我們所得尚且不多呢,知道您今兒要回來,早上少夫人特別吩咐人熬下去的……”

    蕙娘本不欲賣這個好,她哪裏知道權仲白今天就能回來?不過石英要這樣說,她也不好反而不認,便輕輕地哼了一聲,“好啦,宮裏什麼好東西沒有,少爺纔不稀罕一口茶呢。”

    要在往常,權仲白難免說幾句宮裏的不好:溫吞水溫吞飯,什麼都是溫溫吞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多少事就是這樣耽誤壞了的。可今天他又哪有這個心思?——究竟還是有幾分自制力,曉得丫鬟們在跟前,不好發火,他勉強喝了幾口涼茶,道,“大嫂有喜的事,你聽說了吧?”

    這麼大的喜事,蕙娘哪裏會錯過?要說心裏不憋屈,那也是假話:這幾個月來,幾乎每一步都走得不順,彷彿天意都要和她作對……她心裏也是有幾分奇怪的,大少夫人這十多年都沒有身孕,眼看就快三十歲了,通房一有,她也有了——再一聯繫她的性子,這叫人不多想也難。

    可當着權仲白,她自然不會多說什麼,“聽說了,因你在宮裏,我還特地回去看望大嫂,打量着等你回來了,再商量賀禮。”

    權仲白點了點頭,在心底也尋思着開口的機會呢:單刀直入,焦清蕙會認纔怪……他忽然間又是一陣煩躁,一頭揮手讓丫頭們都退出去,一頭看似隨意地道,“這回進宮,寧妃對我很客氣,她還提到你呢,說你上次進去,就挑着她說了一句話,她心裏是很感佩的。”

    蕙娘瞳仁一縮,面上倒是看不出異狀,“倒是,我還想衝她賠不是來着。你不是讓我誰也別搭理麼,可她畢竟是我們親戚,娘叮囑了幾次,讓我們不好翻臉不認人,再說,場面上一句話不說,看起來多怪啊,我還是和她打了一句招呼——沒想到娘娘真不是當年的性子了,一句話而已,她眼神就變了。嚇得我也不敢再開口,免得把‘誰都不搭理’,變作了‘誰都搭理’。”

    果然是堵得很死:焦清蕙這話也沒說錯啊,一句話而已,又是問候權瑞雲,誰也挑不出她的理來。皇后要因爲這事看寧妃不舒服,那是皇后自己有問題,和她焦清蕙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就連一句錯話不能說,一件小錯事不能做?真的應酬場面上,哪有人由始至終,一言不發的?

    權仲白也不禁輕輕點頭,他倒笑了,“是啊,憑你手段,既然敢開口,那肯定是防得滴水不漏,連一點兒話柄都不給人留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紫檀木的茶盤都要跳一跳,那雙好似星辰一樣亮的雙眼,燙得像剛淬火的利刃,幾乎要直刺進蕙娘眼底,令她不能直視,“我也不和你糾纏這些細枝末節,你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焦清蕙,你在宮裏同寧妃說那一句話,是不是爲了給我們權家女兒鋪路。你是不是明確知道我的意思,卻還違揹我的意願做事?”

    如此單刀直入,從發問到逼宮,連一點時間都沒有給焦清蕙留出來。對着他那雙眼,她想到的不止是端午入宮同寧妃說的那句話,還有在婆婆跟前稍微露出的口風……

    只是片刻沉默,權仲白便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態度倒和緩了下來,問得居然很惋惜,“你還要裝嗎?”

    原以爲是個二愣子,沒想到一旦認真起來,真是句句都犀利。一下倒把蕙娘變得良心有虧似的,前後兩次,她的確都是聽了權仲白的消息,沒有按權仲白的意思做事,儘管權仲白只知道一件,可這兩件事倒都是她用了他,這一點,蕙娘並不否認。

    “我要是爲了我自己,又何必那樣說話?”她靜靜地道。“是,我在宮中的表現,不盡如你的心意,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寧妃就是再睚眥必報,她能怪到我頭上?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個人搭了腔?四弟說得不錯,我祖父是快退下來的人了,他處境如何,也不是寧妃能夠決定的事——那是國家大事!我就扯了她一把,爲的也是權家的女兒,就是在爹孃跟前評理,我也是不心虛的。你和寧妃交情難道很厚?就爲這一句話,你倒來發我的火!”

    “我和你說的不是這個。”權仲白一點都沒有被她的言語激怒,他穩穩當當,自顧自地往下說他自己的。“和你透露幾句消息,那是信你。我和家裏的分歧,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他越說聲調越冷,怒氣雖然含而不露、引而不發,但畢竟是藏在字裏行間,隱隱約約地透出一點冰冷的紅。“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麼說的?對府裏,二房兩人是一體,我沒瞧見你多把我看做一體,我只瞧見你騙走了我的消息,轉頭就去長輩跟前賣你的好,你哪裏把我看做一體!”

    字字句句,問得清蕙竟不能答,她一抿脣,要站起來拍桌子,可權仲白動作比她更快,他猛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投出長長的陰影,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雖讀書不多,這句話還是知道的。我就想問你,你是以爲自己的手段有多高妙,可以將我擺佈於股掌之間,永遠都不露痕跡。還是以爲我有多蠢笨,永遠都不會覺察出一點不對,而是甘願當你的一杆槍?”

    “我——”蕙娘紅脣才啓,又被權仲白截斷,這位滿面寒霜的貴公子輕輕點了點頭,自問自答。“啊,從第一回見面,你就看不上我,我也能看得出來,對於歸嫁於我,你是很失望的。你覺得我沒有本事,我沒有心機,我學不會那四平八穩處處玲瓏的大太太做派……我請你拒婚,你倒覺得是我沒擔當沒能耐,我窩囊,你盼着嫁一個有手腕有城府,能將事情辦得爽快利落、無可挑剔的英雄人物,是不是?”

    “你對我們的婚事,處理得是不夠好。”蕙娘已經被他擠到牆角,連最開始的一點糾葛都被揭穿,她只能跟着權仲白的節奏爲自己辯解,“要是你從前就積極一點兒,至於對自己的親事連一點發言權都沒有?我是沒有拒婚的餘地,可你本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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