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一方水土,責任重大,父親素日同我等說起,總是憂心忡忡,萬不敢掉以輕心。”王辰的場面話,說得還是很漂亮的,因有蕙娘在,他沒有把頭完全擡起,只是略略揚起來回話。“這半年來,人是瘦了一些,所幸精神還算健旺。”

    “會懂得戰戰兢兢,就是好的。”老太爺點了點頭,“這半年來,安徽境內別的不說,第一個巢湖安寧了,不鬧水患了。皇上很高興,我聽了心裏也舒坦,一方水土,水在土前。水利是永遠都不能放鬆的,你父親幹得不錯。”

    王辰面色一鬆,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雙手給老太爺呈上,“這是父親半年來的一點心得,因茲事體大,不便就上摺子,特令我送一封信來,給您先過目了。”

    要送信,什麼人不能送?讓王辰送來,自有用意。老太爺接過信,並不就看,而是擱在一邊,隨口道,“這次上京,住在你父親從前買的小院兒裏?”

    王辰說話並不快,在得體範圍內,什麼話,他要想一想再回答,連個是字,都答得很謹慎,“那處離國子監近些,也方便隨時過去上學。”

    “啊。你是來上學的,”老太爺裝糊塗,“也是個舉人嘍?還是家裏使手段,給弄了個監生?”

    “是舉人。”王辰一點都不生氣,他語氣很從容,“承平元年的舉子,當科沒中進士——”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前年那科,因先妻子病重,就沒應試。這次進京,是預備明年那場會試的。”

    老太爺點了點頭,“掄才大典,哪裏是說中就中的,蹉跎一兩科而已,人之常情,你還算年輕呢!”

    又問王辰,“文章可有帶在身上?拿來我看看?”

    朝廷首輔、日理萬機,即使看在布政使的面子上,能和王辰多說幾句話,又哪會有時間看他的行卷文章!王辰呆了一呆,看來是沒帶,老太爺便笑道,“現默一卷出來,能嗎?”

    王辰毫不推遲,就當着焦閣老祖孫的面,展開卷紙,只是筆桿輕搖,一行行館閣體便行雲流水般落在紙上,數千字的行文,不過一兩刻他就已經默完了,呈上來給焦閣老看時,焦閣老又嫌字小,遞給蕙娘,蕙娘掃了一遍,告訴祖父,“沒有錯字,文理也挺精彩,是篇上等佳作。”

    得了蕙孃的溢美,王辰依然面不改色——他肯定是知道蕙娘身份的,這麼明顯,就是在相看孫女婿,得了這個重量級大姑子的認可,他卻依然能將喜悅深藏……

    老太爺又和王辰談了幾句安徽風光,得知他常年在福建耕讀守業,也就是父親往安徽赴任後,一家人這纔在合肥團聚。他勉勵王辰,“用心讀書,來年有你的結果。”

    王辰便起來告辭,“您日理萬機,對父親還這樣關心……”

    說了一通客氣話,這才退出了屋子,祖孫兩個目送他出了院子,一時都沒有說話,還是老太爺先打破了沉寂,“你看着怎麼樣?”

    “還是挺好的。”蕙娘勉勉強強地說,“官話說得不錯,沒有閩語口音。”

    老爺子不禁失笑,“說了半天,就這一個好?”

    “再怎麼說,那畢竟是續絃……”蕙娘還有點不死心。“再說,他們家爲了權勢,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我是不大看好!”

    “爲了功名富貴,很多人能做出來的事,多了。”老太爺的語氣有點淡,“他們家做的,也不算什麼。再說,兩三年前就病重了,那時候,王光進可還在京城呢。這件事,不論是機緣還是有心,他都辦得很漂亮,要比何冬熊老練圓熟得多了。”

    蕙娘不以爲然,可卻也不再作聲了:連她自己的婚事,她尚且不能做主。文孃的婚事都走到這一步了,再多的反對意見,也只是給老人家心裏添堵而已。

    “人品看着還好,倒是不比何芝生兄弟差,年紀放在那裏,談吐也都過得去。”她給王辰找優點。“明年能中進士,那大小也就是個官了。他弟弟在士林間文名很盛,人口也多,家裏雖然倒了,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再過七八年,慢慢地又有人中舉中進士,也就眼看着旺盛起來……就是他弟媳婦,是山西渠家出身——”

    山西幫在早年的政治鬥爭中,徹底站錯了邊,同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結了深仇。自從新皇登基之後,他們的日子不大好過,原來的靠山,倒的倒,撇清的撇清。病急亂投醫,這幾年來大肆投資一些前程看好的政治新秀,王光進就是他們攀附的主要對象之一,渠家甚至把原本打算在家養一輩子的守竈小女兒給嫁到了王家。可以說,王光進雖然算是老爺子的門生,但這個門生並不純正,不像是何冬熊全然站在老爺子這頭,他有半邊臉,還衝着牆那邊笑呢。

    “但凡朝野間的能量,也都總是要有個去處的。”老爺子倒不大在乎這個,“山西幫失勢久了,難免化整爲零,被有能力的人分別消化。他要只能等着接收我手裏的籌碼,那我反而什麼都不會給他。沒有自己往上爬的決心和能耐,他怎麼和楊海東抗衡?這個人,我看好他很久了。就是先帝也看重他,特別讓他到西北去歷練幾年……果然是磨礪出來,幾乎脫胎換骨。處處都顯得從容自如,你單單隻看這門親事,他是要比何冬熊高瞻遠矚了不知多少倍。伏筆打得多深,多捨得下血本?這樣的人才懂得辦事。只要有權家和他王家在,我退下來後,我們家再太平十年,應該是不成問題。”

    十餘年後,焦子喬也到了能當人事的年紀,外頭的風風雨雨,就要他自己來面對了。

    “可……那畢竟是守竈女,渠家的錢,又是堆山填海,根本就使不完。”蕙娘大膽地白了祖父一眼,“您這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不爲令文自己想想……她那個性子,能壓得住渠家姑奶奶嗎?”

    “從小到大,沒虧過她。對她的教育,雖比不得你,可和一般人家比,也沒有差到哪裏去。”老太爺的態度淡下來,“進士夫婿,閣老家的女兒,陪嫁不會短了她,嫡長媳,前頭元配也無一兒半女……就這樣她還壓不住底下的弟妹,那也是她的命數!我難道還能把一輩子都給她鋪墊好了,由着她任性?還是那句話,走着學不會,跌幾個倒,她自己就懂了!”

    他動了一點情緒,蕙娘便不敢再說什麼,只好垂首斂眸,聽老太爺發威。沒想到老爺子話鋒一轉,又把她給拉進來了。“就好比你……多麼聰明的人,怎麼你就是看不懂你姑爺?從這一開始你就瞧不起他,我難道看不出來?可我就故意不說,非得到你自己喫他一虧了,你才明白從前有多淺薄呢。”

    蕙娘面上一紅,雖說老爺子語調很和氣,可她也沒敢拿蒲團,而是立刻跪下認錯。“是孫女兒動了情緒,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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