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蕙娘反應大,安胎也安得雞飛狗跳的,令衆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號的人卻並不知情,李總掌櫃十月初從山西過來,親自向新主子權焦氏奉帳——他這走得還算是慢的了,一路還順帶視察各地分號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裏自然有人和他聯繫: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衝粹園療養,老掌櫃既然是來奉帳的,那就在衝粹園裏落腳吧。那地兒比較偏僻,幾頃地都是權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園林,還真沒有別的地兒打尖。

    李總掌櫃卻回絕了權家的邀請,他在宜春會館裏落腳。那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朝陽門大街往後一兩個衚衕口,宜春票號自己開了一個會館,常年接待、資助山西上京趕考的舉子書生,連帶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腳的。此地佔地廣闊,甚至還搭建了戲臺,要不是怕招人眼目,佔地怕不要比侯府還大了。給老掌櫃收拾出一兩個院子來,那能費什麼事?

    雄黃特地進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親那裏探親,回來了給蕙娘學,“真了不得了,老掌櫃手杖一頓,京城地皮怕不都要捲起來——就這麼幾天,城裏商界那些大佬巨頭,一個個全出水了,就我們經過票號門口的那當口,來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間席捲全天下,將從前的錢莊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的票號,確切地說,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錢,喬家的人,李掌櫃的點子給創辦出來的。一整套規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櫃的腦袋瓜,他分文沒出,可穩穩佔了五分乾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這樣優厚的待遇,歷年來還有人不斷開出天價,想把老掌櫃的給挖過去呢。就是當年喬老太爺在的時候,宜春票號裏的事,李總掌櫃一發話,也就等於是敲磚釘腳,沒有誰能提出半點不是。現在老太爺去了,喬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號事務。總櫃爺的態度就更舉足輕重了:宜春在全國的一百多個大分號,掌櫃的全是總櫃爺一手提拔起來的高徒,他雖然只握了有五分乾股,可說出話來,卻比五成股的大股東還管用呢。

    就這麼一個全國最大票號的總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還用說?祖師爺都出馬了,徒子徒孫們怎麼都得上門來拜拜山頭——

    不過,這位總櫃爺此來,卻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層人物拜山頭的。此時他就正給蕙娘行禮呢,“草民見過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過的,不過總櫃爺終日在錢眼裏打滾,在他跟前炫耀富貴,純屬班門弄斧。而宜春票號能量多大,她自己心裏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貴難得,也難免有借花獻佛,獻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尷尬。她沒有穿戴什麼富麗的首飾,甚至連平時隨意戴着裝飾的拔絲鐲都沒籠,只穿一件金茶夾真朱的小棉襖,海棠紅綾裙,周身上下,也就是頭頂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點裝飾而已。她笑着親自把李掌櫃扶起來,“老叔祖這是要折我的福壽呢。”

    “少夫人千金身份,這一聲叔祖可不敢當。”李總櫃一本正經——這是個很清矍的小老頭兒,個子不高,渾身乾巴巴的,哪兒都捏不出二兩肉,一雙眼小而亮,望七十歲的人了,看着還是那樣精神。他也穿得很簡樸,居然也就是一身青佈道袍。“上回見面,您還梳着丫髻,在四爺膝邊撒嬌呢,這回就已經出門子啦!”

    說是不敢當,實則還不是認得快?這都開始回憶從前的事兒了,擺明佔足了長輩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這麼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實在爲這一胎拖累得厲害——也不敢再往深裏去勞動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進宮去了,不然,正好讓您也見見仲白。乘便就給扶扶脈,開個平安方子,您也養養生。”

    有個神醫相公,有時候也挺佔便宜的,李總櫃神色一動,顯然是被打動了,“這……合適嗎?二少爺的名聲,我也是聽說過的,我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勞動他給我這個老蘆柴棒子把脈……”

    就是這麼一根老蘆柴棒,在宜春票號揚名立萬的最初幾年,靠着銀錢上的騰挪週轉,擠、壓、買、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賬莊、錢莊,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讓人輸得心服口服,而論起陰人整人,上下打點買通關係,黑喫黑騙中騙,他也是行家裏手。終於成就了宜春票號這樣橫跨黑白兩道的龐然巨物,他這一句謙虛,實際上還是爲蕙孃的稱讚打鋪墊呢,蕙娘雖然實力下降,但這點翎子還是能接得住的,“哪有您這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蘆柴棒子?聽說上回下江南,連閩越王都特地設宴請您……”

    李總櫃呵呵一笑,捻了捻兩根長鬚,“承蒙王爺看得起,召我爲座上賓,可要說特地設宴,那也是沒有的事……”

    多年沒見,總要彼此寒暄一番,互相炫耀炫耀籌碼,這也算是對雄黃一行人查賬的迴應了,至於蕙娘,她倒無須像李掌櫃這樣炫耀……她用不着,這喫的穿的用的住的,無一不彰顯了她的身份地位:宜春票號就是再有錢又如何,京郊附近,所有上好風景,幾乎全被皇家佔完了,就是要建莊園,他們上哪裏買地去?閩越王請李總櫃,李總櫃得屁顛屁顛地過去奉承,可他請權仲白,權仲白就敢放他的鴿子……

    箇中道理,李總櫃也並不是不明白,他提了兩句也就不說了,把話題切入正事,“大爺已經把您要的東西都給做好了,我這次過來,本來還想同您好好說說呢,可現在是不成啦,您身子沉重,可萬萬不能爲了這些俗事耗費精神……就不知,這雄黃姑娘能不能看明白,又或者,您和孃家商量商量,把她爹陳賬房——”

    “噯,”蕙娘笑着說,“這是我們自家內部的事,還是一會再說。——您也知道,現在做人媳婦,婆家事也不能怠慢。權家、達家那六分股,一向是一起結算紅利的,原來家裏是四弟在做,現在我過門了,竟就都交到我身上來……倒是先交交這本賬,把小事做了,再來商量大事。”

    票號內部分股,權、達、牛或者是獲得贈與,或者是通過種種手段收買股份,現在各自佔了三股,就是比較值得一提的股東了,其餘股份,焦家獨佔了三成五,李總櫃五分,喬家五成現在分做三分,喬大爺一成七,二爺三爺都是一成六。可以說沒有誰能佔據絕對優勢,焦家從前抗衡不了喬家三兄弟合股,可現在有了這六分股份的話事權,四成一的股,任何兩家合在一起,即使再添個李總櫃,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對手。蕙娘在這時候拋出這個消息,無疑立刻就打破了票號內部原有的平衡:增股一事,二爺猶豫不決、模棱兩可,大爺、三爺加在一塊,三成三的股份,添了李總櫃就是三成八,穩穩壓了焦家三分呢。可現在,除非能說服二爺,否則增股不增,恐怕還真是要由權焦氏說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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