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蕙娘姿容,初次得見她的青年男子,驚豔者自然不少。只是能進到老太爺、焦四爺身邊的子弟,亦無一不是百裏挑一之輩,即使有波動,也都能掩藏去七八分,只有這個楊善榆,一眼之下竟爲她容光所懾,還竟表現得這麼明顯,倒讓蕙娘得意之餘,又有幾分尷尬。她笑着望了權仲白一眼,尚未說話時,楊善榆已經回過神來,收拾了面上毫無掩飾的驚豔,誇獎她,“嫂子生得真美!”

    權季青也說過幾乎一色一樣的話,只是他溫良的面具戴得再好,也及不上楊善榆此時神態中的一抹天真,蕙娘依稀記得,他是大器晚成,少時曾被認作個傻子——如今雖說也算是功成名就、事業有成,但眼底依然留存一份好奇與天真,使得他說出什麼話來,似乎都不至於讓人生氣,反而令人對他的坦率大起好感。

    “子梁叔客氣了。”她自也就不在意他的失禮了,隨意抿脣一笑,就算是揭過了這章。倒是權仲白笑道,“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一點都不知道遮掩?”

    聽他語氣,甚至比有時候和權叔墨、權季青說話還隨意,楊善榆把銅鈴擱在桌上,自己笑道,“哪裏,我已經挺會遮掩的了。上回在皇上身邊,我忍着沒誇新入宮的白貴人生得好看呢。”

    蕙娘脣角一抽,有點無語了。權仲白哈哈大笑,“你還好意思提這事。我聽人說了,當時你雖什麼話也沒說,可神色卻沒掩蓋,白貴人尷尬得不得了,還好皇上沒和你計較。”

    “這種事,皇上哪裏會和我計較。”楊善榆看了蕙娘一眼,多少也有些解釋的意思,“見了美人嘛,總是會讚歎一番的,我這個人心裏藏不住事,一根筋,嫂子別往心裏去。”

    說着,一扭臉,似乎真就把這事給放下了,又若無其事地同權仲白道,“子殷兄你來得正好!上回所說,廣州那邊新出現的一種洋槍,我已經拆過看了,這纔剛仿製了一把,可似乎不得其法,還有據說新出了一種洋炮也是極威猛的,要運來也不知多久。現在南邊形勢喫緊,我已經說動皇上,讓我南下去實地勘探一番。你想不想和我同去?”

    他喜歡拋妻棄子去戰火連綿的南海摻和,蕙娘管不着,可權仲白要想如此浪蕩行事,她可受不了,雖然礙着楊善榆就在一邊,她不便大發雌威,可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早已經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權仲白不放,就等他的表現了。

    權仲白在楊善榆跟前,也顯得很放鬆,不似從前在外人跟前,總是劃出一條身份上的界限。他看了看蕙娘,再看看善榆,不禁露齒一笑,輕鬆地道,“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子梁,太太猛於虎啊。”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蕙娘銀牙暗咬,白了相公一眼。倒是楊善榆連聲道,“是我沒想到,唉,我真是光顧着高興了,今日處處都很失措!”

    說着,他竟不禁握住權仲白的小臂,也不顧蕙娘還在一邊,就低吼起來,“我能下廣州,能上海船啦!子殷兄,我終於能出海瞧瞧了!”

    他如此興奮,權仲白同蕙娘兩人自然也免不得湊趣,權仲白給蕙娘使了一個眼色,蕙娘便自行出了倉庫,返回去找蔣氏說話。正好蔣氏正站在院子裏,隔遠看廚娘做菜,見到蕙娘來,兩人彼此一笑,蔣氏便吩咐丫頭,“讓她別放那麼些鹽,今兒已經放得多了,再多做一味清淡些的湯,只放小指甲蓋還少些的鹽就夠了。”

    說着,便請蕙娘進去說話,一邊嘆道,“這年頭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廚藝好,脾氣就越大。只顧着和我頂嘴,說鹽太少了不好喫,可她哪裏知道,少爺最不能喫就是這鹹東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隨意一張望,便瞧出楊家處境:錢是有,夫妻兩個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陳舊了,只怕還是從老家帶來的服裝,蔣氏大美人的底子,被這半舊衣裳、憔悴臉色,倒襯出了三分的幽怨。想來儘管楊善榆也算是風光無限了,可她這個少奶奶,卻未必過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這是因爲少爺的病——”

    “前回神醫給把了脈,說是用心過度,血瘀又有濃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鍼灸,而且連鹽、辛都不能多喫,”蔣氏輕輕地嘆了口氣,又換出笑臉來恭維蕙娘,“當日嫂子出嫁時,我也有份過來喝酒,真是好身段,只聽說你美,今日一見,確實是真美——也真有福氣!”

    這話真飽含了辛酸與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蔣氏也挺能交際,兩人說了些話,蕙娘才知道權仲白和楊善榆實在是早有前緣,楊善榆曾經跟在他身邊遊歷過一兩年,以便隨時針灸治病,甚至還和他一道去過西域極西之處。也就是因爲他的妙手,楊善榆才能擺脫結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還從權仲白這裏學會了一些醫術皮毛,兩人亦師亦友,據蔣氏說,“雖然人人都說權神醫架子大,不好請,但就我們看來,竟是個極和氣的人,半點都不擺譜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擺譜了唄,這楊善榆要是個女兒家,恐怕權仲白又要鬧着娶她了。蕙娘有些說不出的酸意:權仲白在她跟前,可從來都不會這麼放鬆隨意。她固然喜歡和他無傷大雅地爭鬥幾場,再輕而易舉地獲取勝利,可休戰時分,總也是希望權仲白能隨興一點兒,別老怕被她套話、挖坑……

    既然是密友,權仲白、楊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氣,這一頓飯喫得還是挺隨興的,楊善榆說了好些自己在鑽研的奇物給蕙娘聽。“這還是我族妹南邊傳回來一本書上寫的,連我剛開始都不信,這水燒開了,能有這麼大的力道,甚而連車都能帶得動?可這一試驗之下,你可別說,還真能成!”

    蔣氏見他說得高興,連飯都顧不上吃了,便給他搛了一筷子菜,“慢點說,菜涼了……”

    楊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繼續往下說,“按那書上畫的圖,我還真給打出了兩個鐵缸子,做了個能帶着開動的小車頭,可惜用煤很費,不過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開出去。”

    權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卻聽住了,她早已經想到了這物事可能發揮出的種種作用,一時不禁便道,“怎麼不繼續往下鑽研呢?這可比火藥掙錢多了……”

    一聽到掙錢兩字,蔣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來,這位少婦性子柔弱,素來是不能如何節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幾眼,善榆都沒接到翎子,自顧自地就要給蕙娘畫圖,“還是不成,連族妹都說,覺得這個能掙大錢。可技術上克服不了,按它那麼造,太粗陋了。”

    他有點黯然,“皇上這裏,火藥方子又要改進,離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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