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仲白這幾天都忙,就是傷春悲秋都沒有時間——因開匯票,需要蕙孃的私印以及宜春票號的掌櫃印,五萬兩銀子的匯票也不是說開就能開得出來的,等她忙完了這事,他已經又出門去了,說是去封錦府上給封綾複診,還有好幾家老病號得一併過去扶脈,時間趕得及,還要進宮去給牛美人把脈開方,說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令蕙娘不必等他回來。

    這樁桃花香露案,辦到現在這個地步,可說是超出了任何一個人的預料,甚至連權仲白的反應都和她想得不一樣,蕙娘心裏也有點亂——現在身體大好,她可以練拳走動了。她便索性拉着螢石練了半下午的拳,又好好地沐浴淨身,由瑪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給換上了,還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石英那邊奉上的,由宜春票號孝敬來的稀奇玩物,孔雀也捧來了孃家給文娘置辦嫁妝之餘,爲她新添置的名貴首飾。

    “這個綠松石金銀滿池嬌的簪子,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孔雀拈起來給她看,“還是十四姑娘要給您的,說是合了綠松的名字。”

    她抿脣笑着看了綠松一眼,“還有太太說您愛的梅紋項牌,那個鏤空的,輕輕巧巧,正好給歪哥帶,這個沉重些,拿瓔珞絡住了,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時候佩着,和歪哥的正是一對,多稀奇可愛?”

    要在往常,四太太的體貼用心,起碼能換來蕙孃的一個微笑,可今日二少夫人卻有些心事重重,她拈起給歪哥的梅紋項牌打量了半日,又將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半天,才輕輕地勾起脣角,低聲道,“這個小歪種,生得越來越像他爹了。”

    歪哥這孩子也是,剛出生的時候像母親,現在隨着輪廓漸漸長開,眉眼處反而有了點權仲白的神韻。好在權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輩,五官融合在一處,瞧着也別有一番風味。雖說現在還是個大胖小子,臉上堆疊着肉肉,圓得看不出形狀,但可以想見,只要沒有太多的意外,歪哥長大之後,應該也能騙來個翩翩俗世佳公子之類的考語。

    五個月大,這孩子雖然還不能爬,但醒着的時候已經明顯變多了,他正掰着小腳丫,費力巴哈地往自己嘴裏放呢,見母親貼來一個冰涼的東西,便蠻不高興地一把抓過,往身邊一甩,聽見銀器觸地發出的清脆響聲,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來,衝蕙娘啊啊大叫,扭來扭去的,好似想要坐起身子,卻又還沒有這個力道。

    對蕙娘來說,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從前只會哭鬧、喫奶的時候,反正也不用她操心,只覺得看着有點親,但要照顧他,她沒這個耐心。現在隨着歪哥一天天長大,漸漸地有個人樣了,她要比從前更牽掛他一點,見他要坐起身子,便隨手把他扶起,讓他靠着綿軟的被垛。歪哥果然大悅,衝着母親露出一顆才冒了一半的門牙,又要抓項牌來丟。蕙娘把項牌遞給他了,人才一側身,他便嗚哇假哭起來,非得要蕙娘對着他,才肯安心玩項牌。

    蕙娘沒有辦法,只好把他抱在懷裏,歪哥頓時就消停了,衝着大人朦朦朧朧地微笑,頭直往蕙娘懷裏鑽,一拱一拱地,像是要喫奶,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給乳母,他頓時又是一陣哭。她只好由得他鑽,一邊道,“這個衣服都給你鑽皺了,看我不打你。”

    話雖如此,可到底是親生兒子,見他一邊鑽一邊笑,像是在和她玩,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也不禁微笑起來,她把歪哥舉起來,在他額上親了一口,頓時就印上了兩顆淡淡的胭脂印子,煞是可愛,惹得衆人都笑了,歪哥不明所以,也跟着手舞足蹈,咯咯地笑。過了一會,他不笑了,眉頭一皺,頭一歪,衆人忙道,“哎呀呀,要尿了要尿了,快把尿。”

    把屎把尿這樣的活計,當然用不到蕙娘去做,可她今天特別有興致,“我來試試看。”

    便要去展他的尿布,沒想到歪哥才一動,一股臭氣就傳了出來,蕙娘忙別過頭去,捏着鼻子道,“哎呀,快抱走,他喫什麼長大的,怎麼屎尿這麼臭。”

    說着,乳母便忙上來把歪哥給抱走了,廖養娘在一邊笑道,“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您小的時候,也和他一樣渾渾噩噩的呢。”

    她畢竟是蕙娘乳母,只一細查蕙娘神色,哪裏看不出來她的心事重重?當下便衝綠松使了個眼色,一行下人,自然漸漸退出,廖養娘在蕙娘身側坐了,以閒話家常的口吻道,“又和姑爺鬧彆扭了?也就是他,才能讓你這麼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啦。”

    要在往常,小夫妻鬧個彆扭而已,蕙娘不說,廖養娘也未必會問,這一次特別關注,其實還是因爲府中的風雲變幻——這略微瞭解權仲白一點的人,肯定都很關心他的情緒。

    “也不是就因爲他。”

    蕙娘在廖養娘跟前,沒什麼好遮掩的,她伸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過了一會,才自失地一笑。“這人啊,任誰說脫俗,其實都脫不了俗。販夫走卒也好,一品王公也罷,人之常情四個字,哪有誰能完全擺脫呢?好似我這性子,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還真會對個小歪種起了舐犢之情。”

    “你這就是年紀始終還淺了。”廖養娘說。“老太爺就不殺伐果斷了?就沒有雄心壯志了?鐵漢尚有柔情,何況你還是當孃的呢。”

    她徵詢地看了蕙娘一眼,“怎麼,是姑爺對您發脾氣了?”

    這傷春悲秋的,的確不像蕙孃的風格,廖養娘會如此猜測,也是常理。蕙娘搖了搖頭,“他沒有發脾氣,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更是非分明……”

    她拿指甲輕輕地扣着桌面,又沉思了半晌,才道,“不過,你說得對,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很多時候,相公都要靠後——這畢竟是世人難以逃離的人倫天性。”

    見廖養娘一臉莫名,她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釋,只道,“以後,您還是要多在歪哥身邊。雖說現在大嫂一家要往東北去了,但世子位一天沒定,我心裏就一天不安穩。對於那些有意爭取世子位的人來說,要爭取時間趕上相公,最好的辦法,還不是對我下手,而是對歪哥下手。”

    廖養娘這才自以爲明白了蕙孃的不安——這麼一說,她心裏也是有點犯怵:的確,再過幾個月,歪哥就要斷奶了。他不比乳母,乳母是下人,喫食上怎麼管控都行。歪哥畢竟是主子,抱着去到擁晴院裏,別人看着可愛,給一點東西喫,誰能說什麼不是?可這要是上回桃花香露那樣的事,發生在歪哥身上,他就未必能挺得過來了。

    “唉,這還是一家人呢。”她不免嘆了幾口氣,“倒和仇人似的——您要是能放心,倒是寧可把歪哥送回衝粹園去了,那裏都是我們的人,怎麼都比在這裏放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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