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病情,可以說是一直牽動着好些人的心事。蕙娘肯定也很關注這種牽扯到未來二十年後間政治風雲變幻的大事,雖說已經知道皇后身有病根,在未來十年內,病情很可能瞞不下去。但這種瘋病,總也有一個發展的過程,這一年多來,權仲白按時進宮給皇后扶脈開方,治療失眠,光是皇后一個人的脈案就寫了有厚厚一冊子。平時在炕上看醫案的時候,還經常把和皇后一樣,家傳有失眠症、有失心瘋的幾張醫案拿來研究,蕙娘雖沒有和他談過這事,但這麼冷眼看來,再結合宮中風聲,倒還以爲皇后在悉心治療之下,病情有所好轉……沒想到權仲白一開口就這麼肯定,還留存在她身體裏的最後一絲慵懶,頓時不翼而飛——現在這事兒,也不止和皇后有關,和孫家有關,不說和權家有關吧,起碼也和權仲白有很大的關係,要是皇后的病情被拖到五年後、十年後發作,那倒好說了。可皇后前陣子才鬧失眠,緊接着孫太夫人去世,現在孫家還沒出孝呢,這一陣子就鬧瘋病,皇上一起疑心,稍微一查,以燕雲衛的本事,以及封錦同皇后之間的宿怨,這要是查出太夫人得病的真相,權仲白可就尷尬了。

    當然,從情理上來說,皇上也無法責怪權仲白什麼。太夫人的病不體面,受孫家所託遮掩一二,不對外傳揚,也是人之常情。可皇上是那麼好糊弄的嗎?他心裏少不得是要鬧點不痛快的,會不會對權仲白有什麼額外的猜疑,那也就不好說了……

    此事若只牽扯到權仲白一人,很可能在當時他就直接和皇上說了。不過權神醫雖然在家裏不大玩弄心機,一直是有一說一,更討厭和自家人講求策略,但在該有政治素養的時候,他的敏感度一直也不低,而當時權家雖然在這事上沒什麼政治訴求,可焦家有哇。爲免楊閣老上位太早,權仲白做主把這事瞞了兩年,也算是給孫家一個喘息的機會,一個扳回一局的希望:皇后的病要能夠治好,那孫家在今後的幾十年,終究還是有希望的。這病要是治不好呢,若捨得壯士斷腕,太子也不是沒有登基的可能……

    “你也給東宮把過脈吧?”蕙娘沒問皇后的具體情況:權仲白說兩年內必定會發作,那肯定是有他的理由在的,她又不是醫生,在這種事上,肯定得信賴他的判斷。“東宮身上,是否也繼承了母系的病根呢?”

    “其實你要說這是病根,也不很對。”權仲白說,“與其說這是病根,倒不如說這是一種中毒症狀。二三十年前,元德、昭明年間,修道煉丹蔚然成風,這兩年來我詳加查問,此風興起時,孫侯已經出生,而此前是沒有聽說過孫太夫人服食金丹的,所以說,皇后是在有毒母體中孕育而成,還沒有出生就已經中了丹毒。再加上本身孫太夫人孃家,就有人過中年容易失眠的病根,她自己心事又重,幾重因素重疊,這才導致她和孫太夫人的脈象特別相似……我給太夫人扶脈有近十年的工夫了,在此之前,孫家專用的另一位醫生也留了脈案。太夫人的脈象在起病前後變化很大,這兩年來,我雖然盡力爲皇后調製,但她身在那個環境,要無憂無慮真是談何容易。次次扶脈,脈象都有細微變化,現在已經很靠近太夫人起病後的脈象了……當然,從太子的脈案來看,他比較更像父親,從胎裏帶的是父系的病根。似乎沒有遺傳到母親的丹毒,不過這種事,也很難說的,我不可能永遠閉口不言,否則,將來若他登基之後忽然發病爲禍,我是難辭其咎的。”

    蕙娘不免道,“聽你這個意思,你遲早都要向皇上揭開娘娘的病根,現在又在猶豫什麼呢?和孫家打聲招呼,主動和皇上說開了,甚至把你隱瞞的原委都談給他聽,不正符合你光風霽月、坦坦蕩蕩的做派嗎?”

    語調裏難免些微諷刺,權仲白不可能聽不出來,但如今她迴心想來,似乎除了爲雨娘動氣那一次,他還真的很少動過真怒,這點鋒銳,自然也不足以撩動權仲白的情緒。

    “你的意思,是覺得我雖總想着拋下一切,可卻出入宮廷,毫不避諱地把手插在立嗣繼位的大事裏攪和,難免有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嫌疑?”他自問自答,毫不動氣。“說得也不錯,若我真不在乎,直接談開也就是了,皇上對我有沒有心結、不滿,那是他家的事,最好以後都別找我扶脈,我也樂得清靜,更有機會爲我真正想收容的那些病人診治……”

    談到這裏,他的語氣自然而然,就透出了無限渴望。“其實以我本心,我也寧願如此。但我的做派,是離奇古怪的做派,我自己一意孤行無所謂,卻不能因此而影響了旁人。一旦說明實情,別人不說,首先祖父就要被捉住把柄,更別說孫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時我還以爲東宮可能都活不到成年,可能會在皇后發病前就去世,那時候,自然也就沒有這份顧慮了。”

    東宮身子不好,也不是新聞了,聽權仲白意思,這兩年經過治療,倒是有所好轉,起碼不比兩個弟弟差了。現在局勢就更加尷尬曖昧:東宮在逐漸轉好,皇后在逐漸轉差。一旦先和孫家打過招呼,孫家很有可能故技重施,讓皇后在發病之前‘安然’去世,人死無憑,到那時候權仲白要想說什麼,那就是和孫家作對了,先不說孫家會如何對付他,起碼這件事必須先和家裏溝通清楚,不然,那不是給權家惹禍上身嗎?

    可要不和孫家溝通,直接就和皇上揭開真相,先且不說如何保住皇上對自己的信任,把自己和焦家給撇清出來吧。這不是明擺着給孫家插刀呢嗎?利害關係都不計較了,以權仲白的爲人,他是肯定不會接受這個做法的……

    也難怪權仲白成天到晚都想着去廣州了:這種政治漩渦,一旦沾染進去,哪裏是說抽身就抽身這麼簡單的。當時他依了焦閣老的請託,保了太子兩年,現在就硬是多出重重顧慮、無窮手尾,要去解決這些隱患,難免又要帶出更多的因緣牽扯,如此環環相扣彼此勾連,可不就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除非有大智慧、大決心,否則要從這張網中跳脫出來,那真是談何容易!

    而一旦身處局中,就仿若在一條激流涌動暗礁密佈的河中航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都不敢輕言自己能平安上岸。好似孫家這樣的龐然大物,不就因爲說錯了一個媳婦,喫錯了幾枚金丹,現在立時就由盛轉衰,最要命的是,即使度過了眼前的爲難,在當家人的血脈之中,也始終潛伏着難言的隱憂……

    “難怪你要和我商量。”蕙娘也不由嘆了口氣,“現在這個局勢,實在是太複雜了,要是孫侯能夠回來那還好說……他現在幾年內都不能回來,倒更多添了好些顧慮了。這些都先不說了——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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