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人還在馬上,已覺出不對——要知道中人宦官,雖然可以做日常打扮,但始終還有些特徵是遮掩不去的,譬如那一把鴨公嗓子,雖然嘶啞難聽,但始終還有一點童聲特有的高亢,這就是從小淨身的中人藏不去的痕跡……雖說這起當紅的太監老公,下了值也時常呼朋喚友地在各酒肆作樂,但因爲第二天要入宮當值,眼下天色快黑城門都要關了,他們是不會往城外來的。除非——

    “啊,李太監,”權仲白已是端出了他那親切而疏離的風度,笑着一拱手,“連公公沒來?”

    “乾爹在裏頭伺候二爺呢。”李太監擠眉弄眼、親親熱熱地說。“今兒二爺有興致,出城來走,還愁着沒什麼伴當相陪,這不是鄭大爺有事,其餘幾位爺又不在京裏,少人說話嗎——正好,您快進去吧,這纔剛坐下,還沒上菜呢!”

    “這就不必了吧,”權仲白笑了,“月白風清,如此良夜。有子繡在,又還有美酒佳餚,我就不進去煞風景了,再說,這裏還有生客,貿然引見給二公子也不好,撂下他就更不好了。這兒讓給二爺,我們再去別地好了。”

    “您這話說得!”李太監不樂意了。“別人帶着的生客,是不大好見主子,可您就不一樣了。奴婢剛纔同主子開口,彷彿是見到您身邊小廝,主子當時還說呢,一定要請您進去喝兩盅。再說,又不是沒有別人在,楊大人就在跟前呢!”

    一邊說,一邊來招呼蕙娘,竟是熱情地要扶她下馬,“來來來別客氣,也不要拘謹——得了主子的賞識,您的好處可多了去了!”

    蕙娘雖然不是一般姑娘,可也不願被外人沾身,只得自己先跳下馬來,微笑道,“李公公客氣了。”

    這種情況,要堅持辭去,別的不說,先就要死死得罪拍皇上馬屁不成的李公公。太監這種人,沒了□,最看重的就是臉面,你下了他的臉面,他對景兒就和你爲難。能不得罪,還是別得罪的好,蕙娘同權仲白對視一眼,便主動道,“要不然,我自己騎馬回去吧。”

    權仲白纔要說話,院門吱呀一響,又有一人走出來笑道,“子殷兄,難道李公公還請不動你?今兒皇——二爺、子繡兄都在,我們剛還談起你和那車東西呢,正好你就來了,快進去喫酒細說!”

    他一邊說,一邊無意打量了蕙娘一眼,登時面露駭然之色,結結巴巴地,說不上話來。蕙娘一陣無奈,只好衝他微微一笑,權仲白也吐了一口氣,笑道,“來,子梁,見過這位……”

    “小姓齊,齊佩蘭。”蕙娘接了話口,同楊善榆微微一揖。楊善榆猛地跳起來,慌慌張張長揖到地,“齊兄好!”

    聽見齊佩蘭三字,權仲白眉頭微微一皺,卻並不多說什麼,只和楊善榆說,“還請子梁打聲招呼,今日實在是不方便,就不進去了。”

    楊善榆一疊聲道,“是是,自然。”見李公公要說什麼,便扯了他一把,一邊附耳低語,一邊拉着他進院子了。蕙娘和權仲白重又翻身上馬,帶着桂皮才走出不多遠,身後又亮起燈籠來,還有人呼喚道,“子殷兄,請留步吧。”

    其人聲線清朗、隱含笑意,未見其人,只聲入耳中,便已使人忘俗,蕙娘自也有幾分好奇,權仲白卻無奈地吐了一口氣,低聲道,“是封子繡……看來今天是走不脫了。”

    蕙娘便隨他一道撥馬迴轉,徐徐行回牆邊燈下,得馬高之便,她也能居高臨下,偷得一眼,賞鑑這位名震天下、譭譽參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經執掌情報大權,力能通天的燕雲衛統領。——卻正巧封子繡也正有些好奇地仰首望她,兩人目光相觸,都是微微一震、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些驚豔流露,卻也只是片刻,便各自轉過了眼去。

    “二爺讓我帶話,”封錦便含笑對權仲白道,“他好久沒和你把酒言歡了,今天這一頓,逃不掉的。就連這位齊公子,也是久聞大名,知其身世特出,不同一般,盼能一晤。子殷兄都把他帶出來了,可見世俗規矩已不在眼中——二爺說,只是見一面而已,護花之心,不必過分熾熱了吧。”

    末尾這句話,已是帶了很濃重的調侃了……

    頭回這麼溜出門來,就撞了大彩,蕙娘還能說什麼好?她亦不是一般女子,把心一橫,衝權仲白微微點頭,權仲白也就灑然笑道,“見就見了,誰怕誰啊,二爺這話說得,是欺我膽小?”

    他一擡手,“子繡,請!”

    一行三人,便從院門魚貫而入,進了恩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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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承居雖然被皇上包了下來,但並不只接待他們一桌客人,大堂中坐了一半,有些看着是外頭進來喫飯的散客,有些則一望便知是燕雲衛中人,甚至還有幾個小中人,也縮着脖子在角落裏喝酒。皇上只在後頭一座小院子裏喫酒——竟然毫無架子,也和一般客人一樣,在天棚底下,當院的石板地裏擺了一桌,取的就是院中的涼意。

    天棚底下高掛了幾盞羊角宮燈,藉着星光熠熠,把小院映照得白晝一般,闊闊綽綽的八仙桌上,北面放了兩把椅子,一把空着,看來是封錦的座位,還有一把上坐了個鳳眼青年,他隨意穿了一襲淡紅色圓領胡炮,更顯得膚色白皙、身材勁瘦——雖然相貌不過中上,但當封錦在他身邊落座時,他從容自在的氣魄,卻自然而然,壓了封子繡一頭。

    八仙桌西面已坐了一箇中年太監,此時正衝清蕙頷首微笑,這就是皇上身邊最當紅的連太監了,蕙娘和他也有數面之緣,並非頭回相見。楊善榆自然而然,在連太監身邊落座,蕙娘眼前一花,他已經拿了一個小饅首咬起來,絲毫不顧皇上就在上首,蕙娘兩口子還沒有入座呢。

    這也好——隨着皇上忍俊不禁,院內那淡淡的尷尬,登時消弭於無形——這個年少時便運籌帷幄,將魯王一手逼反,迫得皇上不能廢立的九五之尊,在楊善榆跟前,就像個和善的兄長,半點都沒有架子。“子梁,你怎麼回事?當着齊小兄還這麼沒出息,你讓他怎麼放心子殷和你廝混?”

    “中飯就沒喫,纔要喫晚飯呢,你說出城來喫!”楊善榆大大咧咧的,“我

    餓得胃疼!子殷兄說了,我最不能餓的,醫者父母心嘛,能體諒,能體諒。”

    他雖然生得清秀,但憨頭憨腦、稚氣未脫,這麼明目張膽地耍起無賴,也別有一番可愛。衆人都被逗得樂了,皇上以掌心撫弄他的後腦,雖然按說和他年紀相近,但口氣卻如同長輩一般,多少帶了些自豪地對蕙娘道,“這個子梁啊,本事太大,在我跟前橫行霸道久了,是被我慣出了一身的脾氣!齊小兄可別和他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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