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巴掌,權叔墨是用了些力氣的——也是蓮娘嬌弱,居然就被打得起不來牀了,第二天她就稱了病,把總對牌交還到歇芳院去,自己是萬事不管,有來回事的婆子都被擋了駕,全打發到權夫人那裏去了。

    這大家大族的,哪個子弟會輕易對妻子動粗?蓮娘這般做作,未嘗沒有引婆婆、太婆婆發問的意思,雖說具體緣由也不好怎麼說明了,可權叔墨少不得落一頓訓斥,她自己管不了相公,長輩們倒管得着吧?小姑娘捂着臉頰,憤憤地靠在牀頭,只等權夫人打發人來看她,至少也給請個太醫……可這如意算盤,到底也還是落了空,歇芳院的反應相當平淡,權夫人收了總對牌,輕描淡寫地問了來人幾句,便道,“既然病了,那就好生在安廬休養吧,家裏的事,有我和她二嫂呢。”

    何蓮娘真是氣得牙疼,少不得又是淚飛頓作傾盆雨,口口聲聲,嚷着要回孃家告狀,要和權叔墨和離。好在她養娘是個曉事的,作好作歹,還是給勸了下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姑爺就是打了您兩巴掌麼,您上哪都沒處說理去。就是寫信給老爺、太太,那也是隻能讓長輩們添堵。大少爺、二少爺雖在京裏,可您怎麼和哥哥們說,您是爲了什麼事和姑爺鬧生分?這事兒不能明說!好姑娘,做人家的媳婦,委屈的時候有的是呢!咱們只把眼淚往肚裏咽……”

    她說着也動了情,“苦着苦着,可不就苦慣了?”

    言之成理,何蓮娘再悲苦,也只得罷了。讓丫頭們給上了藥,她自己坐在牀頭,沉思了半晌,又命養娘,“媽媽去打聽打聽,娘手裏的對牌,可送到立雪院沒有。”

    “這還用你說嗎?”何養娘欣慰地笑了,“早就讓人出去盯着了,可二房那位嬌小姐,一早就出府回孃家了。夫人就是要把對牌給她,怎麼也得等她回來吧,那可是要緊東西,哪能隨意就撂在人家屋裏了?”

    何蓮娘這才省起:二嫂這次回來,任務是很繁重的,除了回焦家探親以外,還要去王家坐坐,探她親妹妹焦令文。轉過天來就是中秋佳節了,當天晚上,夫人要帶她進宮赴宴,過了中秋,還有鄭家壽筵,更要給宗人府遞牌子,進宮去看婷娘……

    她的眼淚又下來了,“養娘,二嫂、二嫂她坑我!”

    就中委屈,何養娘哪裏分辨不出來、倒是要比她奶女兒更早就起了懷疑,她和聲勸慰蓮娘,“您也別多想了,您是新娘子,哪能就隨意出去拋頭露面了?再說,姑爺還沒有個功名呢,您又沒有誥命,跟着入宮赴宴,也不合適吧……”

    這一次,蓮娘倒是真個多心遷怒了,她受丈夫那兩巴掌,蕙娘根本不曾得知,連知道都不知道,她哪能算出叔墨會是這般反應?何蓮娘在安廬犯着天大的委屈呢,她這邊廂也是一無所知,只顧安安閒閒地陪着老太爺,在焦家後花園裏散步。

    老人家自從退休致仕,這大半年來少見賓客,除了王尚書時常上門請安問好,並還有幾個京中多年的門生亦不曾斷了往來,往常那些削減了腦袋往焦家鑽的人口,如今都不知何處去了。泰半幕僚謀士,也都自尋了前程,有重投科考,巴望進仕途一博的,有收銀返鄉,預備買田置地,下輩子做田舍翁的。只有幾個多年的老交情,或是年紀到了,已經白髮蒼蒼、行將就木,或是別有懷抱,無意功名亦不想回鄉的,還在焦家落腳,焦家待之也一樣殷勤,老太爺得閒有這些老朋友做伴,也都不覺得寂寞,靜坐修道習拳養生,八十多歲的人了,反而頭髮轉黑、紅光滿面,看着哪有一點大病過的樣子。

    “沒想到這十幾年間,票號的發展腳步,居然這麼迅速。這最後幾年,隱然已經有些剎不住腳了。”老爺子不要任何人攙扶,雙手倒背,悠然在花陰底下一條精心盤繞成的鵝卵石路上赤足繞圈,“也是心思沒往那上頭放,否則,前些年還能發句話,讓喬家人悠着點,別鋒芒太露,招來皇上的顧忌。”

    人走茶涼,現在的老太爺已不是首輔,份子也跟着孫女兒陪出去了,最重要一點,從前相交莫逆的喬老太爺已然仙去,他再說話,喬家人也未必肯聽。蕙娘道,“天家對票號的覬覦,也是隨着發展的腳步與日俱增,令他們參股監管——”

    “不必多說了。”老人家卻道,“更不要解釋什麼,你是掌權者,掌權者從來無須解釋。只有我們來聽從你的安排。”

    他腳步矯健,未幾已在花下繞了一圈,又繞回了蕙娘身邊,蕙娘柔聲道,“那我現在就安排您,給我出出主意,指點指點我,爲孫女兒審視審視,這段時日,我行事有什麼不到的地方。”

    “你行事已經很成熟了。”老太爺站住腳,才一坐下,蕙娘便跪□子,低着頭爲爺爺穿襪穿鞋,老人家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這種思路,我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增股桂家,這想法的確很老到,除了你和喬家明說的那些,還有一重好處,是他們所不曾想到的,這你不必明說,爺爺我也能猜得出來。”

    蕙娘擡起臉來,祖孫兩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老爺子又道,“你男人已經和我說了,皇后這事,壞就壞在孫侯未能及時回京,當年安排時,也沒想到就中竟有如此變化。這件事,是我有些疏漏了,不過你也安心,孫家人我很瞭解,你們儘管放膽去做,不論是孫侯還是孫夫人,心裏都是很明白的。萬萬不會意氣用事,再結你們家這個大敵。當務之急,還是把朝廷入股監管的章程給遞上去,一旦這件事開始廷議,皇上於情於理,幾年內都不會對票號出手,這兩件事就算是掰扯開了。”

    當時困擾蕙孃的三個問題,現在兩個都已得到解決,可第三個也是最棘手的那個問題:神祕幫派對宜春號的覬覦,老太爺卻不正面提起,而是徐徐地又道,“你想要一支自己的人馬在手,辦事也能方便一點,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這就不必問桂家索要了吧?我們自己家人雖然還不多,可也有些武林人投靠過來,都是走慣江湖、黑白通喫的老辣之輩。人都是會老的,與其放在咱們家閒養,將來等喬哥長大,他們已經老邁不堪驅使,倒不如打發到衝粹園去,給你做點雜活。你想查什麼,指揮他們去辦,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總是比別人家手裏拿來的新兵要方便一些。”

    “也不是沒這麼想過,不過——”蕙娘話才說了一半,就又咽了下去:老人家擺明車馬,是不想管也不敢管這幫派的事,免得橫生枝節,耽誤了養老,現在更是主動閹割,把私底下的家兵都給交割到他手上了。一些具體而微的分析,已經不能請老爺子指點了。

    “我就是覺得,現在是如墜五里雲霧,四周鬼影幢幢。可以依靠的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可以信任的人,卻又不適合依靠。”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難道真要把票號交待出去,同仲白去向廣州,才能真正高枕無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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