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無答話,可她的表情顯然已能說明一切。皇上倒背雙手,站起身來,在屋內緩緩踱步,一邊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帶着寶船、馬船、坐船、糧船、戰船二百餘艘出海,將士兩萬餘人,經過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鄉的人,只有一萬多。這個損耗,不能不說是有幾分驚人的,不過,若算上他們在泰西、新陸打的那幾場仗,卻又只是還好。”

    蕙娘也還是頭一回從皇上口中,聽到對這一次遠航的真正總結,自然是屏息靜氣,恨不能鑽進皇上的腦子裏,將一應細節挖出。好在皇上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雖說和主題無關,但也還是向她略微介紹了一下如今的寰宇局勢。“立泉經過哪裏,自然是繪出了哪裏的詳細地圖,又在泰西大肆採買了當地海圖……有些我們先未所知的地方,就按泰西人音譯而來了。現在泰西也不太平,世界各地都在打仗,除了我們大秦,他們絲毫不敢染指以外。呂宋,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打,印度,是當地土王和英吉利人在打,泰西呢,英吉利、法蘭西好像也要開始打了……倒是他們所說的新大陸,也就是美洲要稍微太平一點。但立泉親眼所見,美洲人日子過得也不大好,來自泰西的剝削比較嚴重,當地又有一大部分,都是非洲一帶被販賣過去的奴隸、在泰西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當地土著而且非常野蠻,也算是烽煙處處吧。”

    說到這裏,他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喃喃了一句,“卻是地廣人稀,唉,地廣人稀……”

    聽其口氣,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點:恐怕這一次,孫侯勞師遠征,卻還是隻能無功而返。她收到風聲,言說那新大陸廣袤無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並且上頭已有人煙居住,成了市鎮……孫侯就有兩萬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帶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帶的人多了呢,當地人又要覺得不安全了。再說,魯王怎麼說是比他們早到,只怕在當地已經經營出一點勢力了,就算啊尋到了,他們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勞,誰勝誰負,還是不好說的事。在那樣遙遠的地方,王師又如何?大家還不是憑着槍桿子說話?

    皇上說到這裏,也不禁嘆了口氣,道,“從泰西過去美洲,其實路途遙遠,立泉這一次,走了不少彎路,但好在航道是熟悉的。他也是求個穩,不然,說不定還能更早回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幅圖來,在桌上展開了,指點給蕙娘看。“實際從這美洲西岸過來,從海圖上看,可以取道日本,從上頭這樣走。但這條航路目前似乎無人走通,大部分貨物,還是從美洲回到泰西,再從泰西過來菲律賓,從菲律賓往上到廣州……這樣過去,美洲當然遠了。”

    蕙娘一邊聽他說,一邊不禁就好奇而豔羨地望着這滿是洋文的地圖——她對地圖也不是沒有興趣,但這麼寶貴的東西,西洋人不肯拿出來販賣,這些年來,卻未收到一副。

    “立泉這一次攜回來不少,你若有興趣,回頭能賞你幾副抄本。”皇上隨口道,“既然我們兩塊陸地遙遙相對,這條路,我們不走,將來也許會有別人爲我們走通……所以還是要走!”

    他忽然加重了語氣,有幾分激烈地道,“第二次船隊出海,就這麼走了。這條航路,總要把它走通,從青島到——”

    他在紙上畫了一條槓,“到他們所說的檀香山,順風順水,走上兩個月也就到了。美洲富饒,有些東西,比在泰西購買要便宜得多。甚至於日後流放罪犯,我看也不必刺配寧古塔了,刺配美洲就挺不錯的麼。至於往泰西去,航線摸熟以後,單程也就是四五個月,據說如果能在這裏佔據一塊地方,把從前一條古運河疏通,路程還能減少一半。往後,大秦和泰西、美洲的貿易勢將成爲常態。任何東西,物以稀爲貴,多了就不那麼值錢了,所以我也不諱言,立泉帶回來的那些貨,應該是越放越不值錢,明年年中以前無法出脫,等去往美洲的航路走通,就要賠本了。”

    勞師遠征,花的當然是朝廷和天家的錢,現在孫侯把貨是給載回來了,但一來風急浪大,貨物有損耗也是常事,二來誰知道他載回來的都是什麼貨,在當地有沒有被人欺騙。總之,對於不精於貿易的朝廷來說,與其自己急於零售反而喫虧,倒不如借票號入股的事和宜春做一筆交易,這也算是雙方得利,宜春手底下自然不缺貿易能人,而朝廷也能得到一筆現銀,解了燃眉之急,不至於連入股商家的銀子都拿不出來……

    蕙娘也不裝糊塗,眉一挑乾淨利索,“還請二爺開個價吧。”

    “我不開價。”皇上笑了,“這還得你來開價,不然怎麼叫賭船呢?這和賭石一個規矩,只有買家開,沒有賣家開的。不過,倒是可以給你透個底,當時出海,姑且不論船隊造價,就說帶去的絲綢瓷器、上好的茶葉,在我們大秦,價值都有一百多萬兩……”

    他衝蕙娘擠眉弄眼,難掩得意,“立泉不是做生意的能手,但他頗帶了一些能人,我老實和你說,現在泰西的白銀,很緊缺啊!從美洲過去的白銀,幾乎又跟着全流到我們大秦來了。這一次去美洲呢,又和美洲當地的土豪做了幾次交易……他帶回來的現銀,就有□百萬兩。這還不算辦下的貨,他們花了有一百多萬兩在辦貨上。”

    蕙娘詫異地一挑眉,“盈利這麼可觀?那您何必還做這個生意——”

    “我花錢的地方更多啊。”皇上一攤手,理直氣壯。“這麼大的家當,哪裏不要用錢,沒有錢,怎麼支持三處戰事?廣州、泉州、青島,三處開埠,這幾百萬兩,也就是毛毛雨,下一下就不見了。朝廷始終還是缺錢,當時爲了修船隊,還落了有饑荒呢。”

    他彎着手指和蕙娘算,“一百多萬兩的上等好貨出去,千萬兩銀子進來。這一進一出,是十倍的利潤,這運回來的一百多萬兩西洋貨,在國內能賣得多少。焦卿你自己算算,給我開個價吧。一錘子買賣,在這裏談定了那就是你的,若談不定麼,我少不得也要多方問價,找個買家了……”

    真不愧是皇上,分明是自己急於出脫這一批轉眼間也許就不值錢,甚至連品級、數量都無法衡定的貨物,卻說得好像是個香餑餑似的,好像還在給她賣人情呢……

    蕙娘脣邊,不禁浮出微笑,她和聲道,“二爺,這話在理是在理,可您是不是還漏了一點呢。”

    見皇上做詫異狀,她也只能把話給說到盡了。“您派宗人府專使前往廣州盤點貨物,這是費時費力的活兒。不可能是一夕之功,很可能,最終那本冊子,也是在這幾天才送到您手上的。這一點,按常理來推論,我要說錯了,您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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