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做醫生的,就有千般好處,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工作時間往往不大固定,生老病死,畢竟是不看時辰的。尤其是老人彌留,真是最折騰人的事,有時眼看就要下世,又能迴轉過來,權仲白曾跟隨他師父歐陽老神醫,在先代平國公身邊守候了足足半個多月,他才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一次露出下世光景的,乃是秦尚書的岳母大人,因長孫還在外地辦事未歸,老人家心有不甘,遂由秦尚書出面,轉致楊閣老,鄭重把權仲白請來護持,言明請務必護住三天,待長孫回來見到祖母一眼,才能去得了無遺憾。——又偏偏還有鍾閣老,瘧疾高熱,態勢也很危急。這兩家距離也近,權仲白只好在兩家之間來回奔波,足足忙了有兩三日,鍾閣老高熱消退安穩吃藥沉眠,太夫人見過長孫,喜歡之下,精神反而更好,看來是又把去世之日往後給延了延,他這才脫出空來,正欲回家好好休息,又要進宮給幾個主位請脈時,鄭家卻來人急請,說是姑奶奶早上起牀崴了腳,剛剛發覺見紅。

    這產婦的事,最耽誤不得的,權仲白連家都來不及回,立刻趕到鄭家,爲鄭家姑奶奶——也是桂家二少奶奶鄭氏把脈開方,又親自施針施藥,力圖保住鄭氏此胎,並細問個中緣由——這才知道原來鄭氏最近害喜,早上常常頭暈,下牀時腳沒使上勁,膝蓋一軟,頓時便跌了一跤。當時覺得肚子不大疼痛,雖然請了醫生來扶脈,但因權仲白本人正在忙碌,請不到也就罷了。直到下午見了紅,這才着慌起來,忙令人來請權仲白,只是她這一胎,本來就不大好,途中歷經了一場顛簸,孕婦還習慣流產,如今再這麼一折騰,權仲白就有千般能耐,也要大搖其頭,他索性就命桂皮,“去把我的鋪蓋和換洗衣物取來吧,我就在這兒叨擾幾天了。看看能怎麼辦,再說。”

    他這麼一說,鄭氏頓時花容失色,就連陪着她的鄭夫人,都是面色沉肅,過了一會,把女兒安置睡了,悄悄來尋權仲白,問道,“仲白你看,她這一胎,究竟如何了。”

    權仲白默然片刻,還未答話,鄭夫人已是嘆了口氣,伸手拭淚,“終究還是沒福,千挑萬選,這才選中了這麼一戶人家。姑爺人品端方,公婆疼愛無比,一家子蒸蒸日上,再沒有可挑剔的了,卻沒想到,還是她自己不爭氣……”

    她一時激動,難免多說幾句,過得一會,自己也就平復了下來,抹了眼淚問權仲白,“這一胎不成,那也就罷了,日後……還能再生育嗎?”

    這種事,讓人報有希望好,還是實話實說好,素來也都是衆說紛紜的。權仲白是主張實話實說的,尤其這還是鄭夫人來問,又不是鄭氏,他便老實說,“這一胎要滑胎,損傷就大了,最好還是先休息四五年。就是這樣,以後還不好說呢。最怕還不是懷不上,是怕懷上了,保住了,到後來胎兒長大,宮壁卻已太薄,一旦胞宮破裂,那就是大羅金仙,也難再救了。其實就是這一胎,也一樣有這種風險的,流產很傷刨宮,尤其幾次流產懷孕,間隔的時間又很短,這種可能,我是要說給你們知道的。”

    鄭夫人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連和權仲白客套的心思都沒有了,站起身就要告辭,還要權仲白反過來提醒她,“這些話,世伯母心裏明白就好,卻又無須說出來給世妹知道,免得再添她的心事了。”

    “這一胎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她早點知道也好。”鄭夫人抹着眼淚,倒是勉強一笑,“出嫁的女兒,護不得一輩子的,早知道了,還能早做些打算。”

    這就牽扯到鄭家、桂家的家事,權仲白就是再不以爲然,也不便多做置喙。鄭夫人同他再客氣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沒入鄭氏閨房之中,只怕是同女兒商量去了,沒有多久,屋內就傳來了鄭氏細細的哭聲。

    桂含春因今日一大早就入宮辦事,估計連鄭氏跌倒的消息,都是回來才方知道的,他和鄭大少爺一道回來,兩人都進來探視,不料鄭氏吃了藥剛剛睡去,不好打擾,便到權仲白住處來說話,權仲白將對鄭夫人說的話再說了一遍,桂含春立刻就坐不住了,眉頭深鎖,就要進屋去看妻子,反而是鄭大少爺攔住他道,“她這會正睡着,你進去反而還擾了她,且讓她先好生歇一會兒吧。”

    說着,也不禁是大爲痛惜,嘆息着道,“明美,這可真是……唉,你放心吧,娘乃是深明事理之人,小妹就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勸服的,再說,小妹也不是那等妒忌之輩。日後擡舉幾個屋裏人,一樣生兒育女,她是決不會做那等妨害子嗣的傻事的,定會視若親生,其實同你們親生的,也一樣差不了多少!”

    “大哥快別這麼說話。”桂含春忙道,“我們又不是沒有兒子,壽芸不就是傳嗣宗子嗎。我們家家規不許納妾——”

    他見鄭大少爺面上閃過不快之色,便住了口。鄭大少爺面色方纔好看了一點,“宗房宗子,沒有幾個兄弟幫襯那怎麼行!你在我、子殷跟前還說這種話,也未免太假了點吧。明美你放心,你爲人,我們一家人是看在眼裏的,都放心你不會寵妾滅妻,虧待小妹。”

    他關切地看了鄭氏居處方向一眼,口氣一變,有些親暱地道,“再說,你將來是要當元帥的人,按我們所說,沒準要進京也不一定,府裏沒幾個服侍人,難道還和你兄弟一樣,要做個全國聞名的怕老婆大將軍?就是你願做,我們鄭家可還要臉呢,小妹若同你弟妹一樣,得了這麼一個善妒的名聲,以後我們家的女孩兒,還怎麼說親!以後啊,你就安安心心,享你的豔福,府裏的事,照舊交給小妹,儘管放一百萬個心,再不會出差錯的——子殷你道是不是,京裏大多數人家,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以權仲白的性格,這一番話,自然是聽得刺耳無比,處處都是可以反駁的破綻。他微微一笑,低聲道,“人各有志吧,這種事,沒聽說過還要相強的。”

    鄭大少嘖了一聲,看了看權仲白,又看看桂含春,他很有些不悅,響亮地清了清嗓子,言簡意賅,“裝!”

    桂含春和權仲白不禁相顧愕然,此時外頭來人,請鄭大少過去前頭,“同夫人說話。”

    三人都知道,這是要商量鄭氏的事了,鄭大少也不敢怠慢,衝權仲白拱了拱手,起身便出了屋子。權仲白和桂含春對視了一眼,權仲白苦笑道,“京裏的紈絝,多半都是這個做派。明美你剛剛進京,恐怕還不大適應。”

    “京裏的子弟雖然多,可能當面衝你的,卻也沒有幾個吧。”桂含春微微苦笑,搖了搖頭,“都是皇上發小,眼下許家那位,儼然已是邊境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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