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蕙娘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要比腦殼都大,困在這小而堅硬的容器裏,竟是一漲一縮,疼得厲害。她勉強忍住了扶額的衝動,聽雲管事——不,是權世贇娓娓動聽地給她述說着鸞臺會的由來。“昔年天啓爺失道,羣雄逐鹿天下,先有闖王崛起,後有女真南下,我們權家,雖也有意於天下,但當時力量弱小,難以和闖王正面抗衡,遂起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意,排遣內間往闖王身邊蟄伏,又在女真漢軍旗中安插了人馬,俾可挑動其互相火拼,給我們在南面,留出足夠的時間成長壯大。無奈當時天意不屬老祖宗,家主盛年駕崩,底下人內鬥起來,耽誤了時機。內間竟和家族失去了聯繫,期間陰錯陽差,父子倆更是幾次救了闖王性命,成了大秦日後的開國功臣……直到立國以後,我們才穩定下來,但其時大勢已去,家族出身,轉而變爲了負累,便索性聯合女真族敗部中的家人,用內間僞造的出身,前往東北安定了下來。這權姓也是由此而來,當時內間胡亂編出的一個東北大姓,竟成了我們全族的化名。”

    提到往事,他的口吻輕鬆自如,顯然已不以當時的失敗爲念,就連良國公、太夫人,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雲管事頓了一頓,竟跳過了一百多年來權家的變遷,直接道,“這百年來,家族和國公府從未斷了聯繫,因爲這天大的祕密,一旦揭露,全族上下都要身死滅族,而老祖宗從前的教訓,也是血淋淋地擺在那裏,當家人去後,諸子一旦爭權,便是敗家誤事的前奏。因此我們遷往東北後,全族上下一體認可,立下了規矩,族長和國公的位置,都從當家人諸子中挑選最爲合適、賢良的一位嫡子入選,如此人選,才能帶領我們一族綿延繁衍,在環境嚴酷的東北、朝廷中立足發展,爲家族謀求福祉,並守候這天大的祕密。一般家族所謂的中庸之道,在我們家卻不適用,中庸之道傳承下來,弘治爺這樣的聖君出得少,倒是正德爺、天啓爺那樣的敗家子出得多,若是崇禎爺能越過哥哥登基,大明基業會否失落,那還是兩說的事呢!”

    “從第一代國公爺的傳承起,這規矩便定了下來,第二代國公,昔年擎天保駕的功勞,絲毫都不比父親要少。因此越過兄長指定他來襲爵,天子亦是樂見其成,此後便懸爲定例,爲了保密,也是爲了讓族中多些力量,若是嫡長子承爵,弟弟們絲毫不知內情的,倒也就罷了。如是次子、三子乃至四子繼位,餘下幾個兄長,便會被送回族中居住,知道真相後,便被看管起來,免得逃脫以後,做些對家族不利的事。等到一兩代以後,漸漸融入了族裏,這才放鬆限制。”權世贇似乎頗爲自豪。“昔年剛到東北時,一族上下,不過幾十口人,但如今繁衍生息下來,已有許多人口。在東北,漸漸地也不會受人欺辱了。”

    “自然,這樣的事,也是瞞不過枕邊人的,”權世贇脣邊又浮起了一絲微笑,“夫妻乃是同林鳥,這祕密要代代傳承,也少不得夫妻兩人同心協力。——我們家規定只能嫡子繼位,便是因爲這女人只要一當了孃親,什麼事都會先從兒女的角度出發,好比侄媳婦你,如是還沒有生育兒子,衡量利弊之下,說不定就會逃回孃家,把我們權家給賣了個底兒掉,自己獨善其身。可現在麼,就爲寶印兄弟的將來着想,只怕也不會做得這麼絕了。”

    蕙娘面色慘白,咬着下脣並不答話,太夫人倒說,“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我和叔墨、季青他娘,剛知道真相的時候,難道就沒有做過這樣的想頭?刀頭舐血的日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甘之如飴的。可這樣的事一旦揭發出來,那就是抄家的大罪,就是我能脫身出來,又保住了五個孩子,可日後呢?仰孃家鼻息過活,我倒沒什麼做不出的,權當這就是我的命。可世安幾兄弟,本可富貴一世,其中更有一人,能享受國公的尊榮。要我這個做孃的親手把他們的將來打滅,讓他們淪爲罪人之後,一輩子受盡白眼和侮辱……我這個做孃的可幹不出來這事兒,天下也沒有哪個孃親,有這樣的狠心。”

    她這話,亦是正正地說準了蕙孃的心事,她死死地咬着下脣,輕輕地搖了搖頭,似乎是要否認太夫人的說法,又似乎是要承認自己並無這樣的狠勁兒,太夫人看在眼裏,不禁和良國公、權世贇相視一笑,便又續道。

    “就你們這一代來說。”她的口吻又冷靜了下來,不再和剛纔那樣,帶了一點真情。“伯紅、仲白,都更像母親,性子奔放不羈,少了一點穩重,伯紅耳根子軟,仲白閒雲野鶴,叔墨性格魯直。唯有季青還算是個可造之才,雖說你公公一直看好仲白,但族中決議,也不是他能獨立扭轉,我們也是打了兩個算盤。一面扶植仲白,一面,也下功夫栽培季青。將來,在國公府裏他是國公,在族中——對外也叫做鸞臺會里,季青便是將來的少主人,多多少少,他身邊自然也就凝聚起了一股力量。”

    “但誰知,他的性子,竟不能令他父親滿意,世安的想法非常大膽,但卻又很吸引人。隨着時勢發展,我們亦漸漸需要新的力量加入,尤其是宜春票號,這十多年間,對我們的吸引力也是越來越大。你這個女公子,也是名聲在外,當時聽說了你的很多事,你公公、婆婆都覺得,以你的才具,若能收服仲白,令他歸心,由仲白爲表,你實際在內掌舵。這個家倒能走得更穩,畢竟,我們規劃中的那條路要走下去,仲白的醫術亦或是你們家的票號,缺了哪條腿也都邁不開步子。你們若能一拍即合,季青便立刻又相形見絀了。”太夫人說,“這件事,我們商議的時候也沒有刻意瞞着人,有些人總是認爲,在季青身上投的東西多了,還是更喜歡讓季青上位。餘下的事,我也不必多說,你自己就能想得出來了。”

    權季青一旦收到風聲,爲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肯定要有所動作。鸞臺會里的‘太子黨’,在掌權者的默許下,也許是可以調動極爲有限的資源,來對付她焦清蕙。畢竟在權家住了這三年,蕙娘對權家的行事作風,也有了深刻的瞭解——若她被害死,良國公等人肯定會欣然安排權季青上位,可她挺過來了,經受住了這一番磨礪,也變得更加成熟,更加適合做這個掌權人了,被棄若敝履的也就變成權季青了。成王敗寇,權家人的邏輯,一向都是如此直接。

    “過門三年,幾番試探考驗,就你知道的那些事來說,你的表現,已算是亮眼。季青在你的比較下,就顯得

    有些偏激狠毒了。”良國公淡淡地道,“林氏這塊磨刀石,也算是磨出了你的鋒銳。往後,宜春票號的那幾件事,你都處理得相當不錯,也是顯示出了你的才具,再加上寶印兄弟相繼出生,以及局勢的變化,本想再拖上幾年,多看看你的成色,可如今也等不得了。北面堂口的骨幹,親自見識了你的行事以後,對你也都是讚不絕口,心服口服。老家來的那幾個人,亦都認可你是我們家小一輩裏最好的選擇。仲白性子,你一清二楚,別說這麼一個鸞臺會了,就是普通的國公府,他都當不起來,世子位是他的,可這個家,這個會,乃至這一族真正的掌權者,卻只會是你這個主母。焦氏,這主母兩個字的分量,可和一般含義,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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