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蕙娘和林氏,雖不說有生死深仇,但也絕不是沒有恩怨。在蕙娘,林氏不過是個手下敗將,難以在她心中留下一點痕跡,當時略作示好,不過是下一手閒棋,在林氏,雖說也認清形勢,願和蕙娘聯手,但心中總有鬱氣難平,要說對蕙娘沒有怨恨,連蕙娘自己都不會相信。可就是關係如此尷尬的兩個人,此時擁在一起,別說林氏忍不住眼淚,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彷彿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好一會兒,才捨得輕輕將林氏推開,嗔怪道,“大嫂,如此清淨福地,你難道還有不足麼?哭成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在這裏受了什麼委屈呢。”

    林氏猛然一怔——她總算亦非常人,掃了蕙娘身後侍女一眼,淚水未收,口中已哽咽道,“你難道還不知道麼!栓哥、栓哥他——”

    說着,眼淚不禁又是奪眶而出,“栓哥前年沒了……”

    她這一番鬧騰,早激起屋內人的反應,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掀簾而出,好奇地靠在門邊望了蕙娘幾眼,便回頭叫道,“姨娘、姨娘,有客來呢。”

    不過一會,一位青年婦人也鑽出了廳堂,她剛纔顯然正在廚房,一出來便帶出了一股油煙味兒,見到蕙娘,不禁也是一怔,但很快又清醒了過來,蹲身給蕙娘請安,“見過二少夫人。”

    一開口,卻還是純正的京城口音……不是當年的小巫山,卻又是誰?

    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一邊勸慰着,一邊將她扶進裏屋坐了。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婦人,連着蕙娘身邊那位侍女一道,一邊勸慰大少夫人,一邊將廳內稍事收拾,給蕙娘倒上了茶水,兩人這才能安穩坐着說話。不免又要談些栓哥如何去世、發喪的事兒。

    大少夫人說着說着,眼睛就又紅了,“也是他命不強,不過淋了一場雨,便發起高燒來,吃了幾副藥都不中用。人就這樣去了……當時周先生在外,回來了看過,說是肺炎兼發了水痘,孩子就沒熬過去。”

    她如今說起話來,坦誠了不少。“當時爲了栓哥,和你爭鬥了多久?沒想到孩子就這麼去了!現在再看前塵,覺得自己當時實在太傻,如能保住孩子沒事,我還爭什麼爭呢?”

    說着,便又要大哭起來,還要撕衣捶胸,狀甚不堪。

    蕙娘忙打發兩位姨娘,“都下去吧,快把孩子也抱下去!別嚇着了。”

    見廳中桌上放了飯菜,知道眼下是晚飯時分,便令隨自己過來的侍女,“你且幫着她們,先把飯做得了再說。”

    被她這一提醒,巫山立刻便道,“可不是!我鍋裏還有菜呢!”

    說着,便又回廚房去了,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去幫忙,蕙娘將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進了裏間,將門閂上,一回身,見大少夫人立在當地,面上猶帶淚痕,神態卻已完全冷靜了下來,便不禁微微一笑,方纔低聲道,“恐怕還是要哭兩聲吧!”

    “這屋子料用得足,”大少夫人卻道,“冬天冷嘛,牆都厚……聲音傳不出去的。”

    她疲憊地搓了搓臉,在炕上坐了,“你也坐!伯紅出去接貨,今晚回不來了,要是方便,你就歇在這裏也好!”

    “歇在這那就太遭忌了,”蕙娘搖了搖頭,在林氏對面坐下了,“嫂子沒收到我要來的風聲?”

    “沒有。”林氏解了圍裙往炕邊一丟,又抿了抿鬢髮,她看起來又有些像幾年前那個京城貴婦了,只是身形畢竟壯實臃腫了許多,眉宇間的皺痕,也不能那樣輕易地掩飾過去。“你怕也看到了,這裏竟就是個大兵營,尋常無事,大家各過各的日子,很少互相走動。外頭髮生什麼事,我們也是一概不知道。”

    她略帶焦慮地望了蕙娘一眼,低聲問,“現在的京城,局勢如何了?”

    “季青失蹤了,”蕙娘三言兩語,便把府裏的變化交待了出來,“叔墨也去了江南,仲白去了廣州,現在家裏是我在管事。”

    林氏絲毫都不喫驚,她點了點頭,忽地又露出苦笑,有幾分自嘲,“機關算盡,只爲他人做嫁衣裳。雖說早知道生育艱難會有妨害,卻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還真就輸在肚子上。”

    蕙娘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臨走前那天晚上,爹什麼都告訴伯紅了。”林氏說,“至於我麼,回來到了鳳樓谷,才曉得從前四弟口中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她看來仍有些不甘,但眼神中更多的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輸給你,我是很不服氣的,可現在我又有些慶幸,我不必坐在你這個位置上。”

    蕙娘望着她笑了笑,低聲道,“是麼?你不像是這個性子呀。”

    林氏頹然道,“人貴有自知之明。”

    只是這幾句話,兩人都已經心知肚明:意識到國公府危局的,絕非蕙娘一人,只是蕙娘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殫精竭慮地去搏、去爭,而林氏雖然不必擔負上這樣的責任——她也確實明白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去擔負,卻也無法再決定自己的命運了。她和權伯紅一家的後半輩子,都寄託在了國公府身上。

    事到如今,雙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間的關係並不再平等,反而是隻能依附於蕙娘存活。兩人對視了一眼,蕙娘便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看他們有多少兵,谷裏又有多少人口。”

    “爹當時和我們說了,估計能有兩千兵。”林氏道,“過來以後,我和伯紅日常自己留心觀察,又和大伯那邊互通消息,覺得應該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常年輪換在海外走私……他們直接往北走,穿過朝鮮出海。往羅剎和日本做生意,可能還再往南,說是做生意,其實也是練兵去的。這裏的兵都會說朝鮮話和倭話,我猜在外頭,他們絕不說官話。”

    “這麼明目張膽,朝鮮這裏也不管的?”蕙娘不禁擡高了聲調。林氏的表情卻依然寧靜,她淡淡地道,“現任朝鮮國主,說來是權世敏的子侄輩——他娶了先代國王之妹爲妻。也就是因爲這一點,族內不贊同他繼位的聲音一直都沒有平息下來。他的兩個弟弟,一個你應該也已經見過了,就是我們家的雲管事,管着鸞臺會在北邊的事務,還有一個是鸞臺會南部魁首,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權世仁,化名是什麼就打聽不出來了,大伯也沒怎麼提起這方面的事。”

    “大伯——二伯……”蕙娘不免就問。

    “二伯沒到谷裏多久就已經去世了,也未留下子嗣。”林氏詫異地望了她一眼,“看來爹還什麼都不曾同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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