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天才剛有點放亮的意思,五更還沒過尾巴,城門前就聚攏了十餘名要趕早進城的人。有的是錯過宿頭的,有的是要趕着進城做買賣的,因此處畢竟有個碼頭,來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並未受到多少注意。兩人憑着路引很順利地就進了城門,蕙娘低垂着頭,並未特意做聲,可兩人進了城門,才走了不一會兒,她便停下腳步,對桂皮道,“就在這等一會兒吧。”

    這艘商船既然是焦勳給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聯繫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麼時候到盤錦那都是有數的,左右錯不過幾天日子。焦勳現在肯定在縣城中等他們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對焦勳沒那麼熟悉,怎麼和對方接上頭,他還真有點抓瞎。蕙娘卻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會,便對桂皮道,“這邊走。”

    緊跟着,便好似識途老馬一般,領着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過,桂皮詫異得不行,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好一會纔看見一個小廝一樣的男人在街那頭帶路,他倒抽了一口氣,心裏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邊的,連半步都沒有離開,少夫人怎麼認出那人的他是一點都沒有頭緒。看來,若非兩人間有他無法發覺的暗號,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認出了裝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發是忐忑不安起來。一時間真恨不能和少爺換個位置:少爺夫婦雖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侶,但到底關係如何,沒有誰比他、石英這兩個身邊近人更清楚了。撲朔迷離、變幻莫測,一時好一時壞,一時是少爺的紅粉知己,福壽公主居中使壞,一時又是少夫人的故舊重又聯繫上了,若是別的夫妻,只擔心少爺也就罷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閨中,被三從四德牢牢地管束着,也不必擔心她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

    可偏偏就是他們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強,一點也不比少爺弱到哪兒去,從桂皮的眼光來看,她還要比少爺強得多了。這麼一個人,若是真下定決心,不願和少爺一道過了,翻手間就能把少爺置於死地,把整個權家都搞倒了……自個兒跟着這位故舊逍遙快活,這種事,她好像也不是幹不出來。現在立雪院那點祕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這位故舊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爺,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

    雖作此想,但桂皮當着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將自己的擔心顯露出一星半點。他心驚膽戰地打量着少夫人的臉色,卻又一無所獲——在重重化妝下,少夫人的表情顯得那樣的死板,就是有什麼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兩眼間看出來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沒有化妝,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情緒,也絕不會流露出一星半點……

    桂皮一時間倒是挺羨慕那些不知底細的同事了,他們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藹可親、精明強幹的一面,卻不知少夫人厲害起來能厲害成這個樣子,說得不客氣些,那是深謀遠慮、謹慎精明得幾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還流露出了一點活氣,桂皮只覺得她在那張美麗的臉下,幾乎沒有一點兒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經過精心計算,都是這麼恰到好處。桂皮有時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國公的破綻呢,還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藉故發難把這點風月之事給掐滅在了萌芽狀態,在此之前,憑着定國公對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確撈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這樣來看,那麼那位故舊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爺,對少夫人來說,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計算的一枚籌碼?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麼?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拿出來算計的?

    桂皮跟在少爺身邊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國公府沒多少關係,而是被宜春號照應着生活。他算是徹徹底底地踏上了少爺這艘船了,許多事少爺也並不瞞着他。對府裏、會里的計劃,他心裏隱約是有數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舉動,他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現在少爺倒是相信她的,覺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塊,同府裏、會里鬥爭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計劃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着、騙着少爺往她選定的那條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爺的心思那可就太簡單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計……起碼,和少夫人比起來是不善心計的。

    每每想到這裏,桂皮就不禁要輕輕地發個抖:德妃娘娘現在誕育了皇子,日後是可以承繼大統的。若說,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則完全可以把那神祕而可怕的鸞臺會覆滅以後,直接摘了他們的桃子。現在她在做的,豈不就是這件事嗎?到那時候,府裏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韌秋做主,少爺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喫粥喫飯,還不得由着少夫人給?少夫人就是要納若干面首,恐怕除了良國公老爺以外,也沒有誰能節制得了他吧?

    這些事,說出去都嫌荒謬,但少夫人只要想,卻不是做不到。雖說即使到了那時候,他和石英也未必會受影響,但桂皮自小跟隨權仲白,他對自己這位二少爺,感情還是挺深的,更不必說自小看着歪哥長大,也不願將來歪哥處境尷尬。此時他心裏都不是爲了少爺的清譽,更多的還是爲了這個家的將來,是使盡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韌秋的表情、動作,去猜度他們的心思……

    縣城並不很大,沒走多久,那小廝便沒入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子,將兩人帶到了巷尾一間一進的小四合院裏。進了院子,那小廝把頭一擡,衝少夫人作了個長揖,果然是李韌秋的聲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爺,桂皮是最瞭解的,他天生就不愛說那些甜言蜜語,多少年了,桂皮從沒聽過他口中有過一句軟和話兒——少爺就算趕不上閣老、尚書,也幾乎和他們一樣忙,他從來都是需要爲人容讓、爲人照顧的神醫,自然也是養出了一派神醫的脾氣。尤其少夫人也不是個軟和人,按少爺這喫軟不喫硬的性子,兩人間要有什麼貼心的話,只怕是難……

    李韌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說得如此體貼動情,一聽就知道,他必定是時刻關注着大秦艦隊的消息,這才知道他們在海上遭受了風雨,也許,已經從別的途徑,得知了寶船在風雨中遭遇的險情。桂皮也算是經過事情的人了,他卻也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能把這樣深厚的感情,濃縮到了這一句話裏,清楚無誤地傳遞到聽者的耳朵裏,卻又讓人說不出話來。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說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穫還是很大的。”

    她看來對李韌秋的態度是毫無所覺,桂皮勉強放下了一點擔心,迎上前同李韌秋見過禮,將心事全往心裏藏去,若無其事地問,“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國內現在局勢如何,李公子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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