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更桃花鼓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兩曲春日宴(下)
    趙匡義看着小桃過去,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難道她也要跳舞不由想邁步跟過去,雖說這裏沒多少人,可男男女女盯着小桃看,趙匡義覺得像被人偷了什麼似的很不舒服。但還沒等他走過去,樂師已經開始奏樂,小桃也輕盈地跳到了臺子上。

    趙匡義邁出去的步子只好又收了回來,坐在凳子上倒如坐鍼氈,手心緊緊攥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桃。

    從臺上下來的李月娥有些好奇,這個傻傻的姑娘也要跳舞不禁脣角向上得意地揚了揚,看來腦子的毛病還不輕。她李月娥別的不敢說,跳舞在乾州沒人敢比,且不說她的師傅是她表姐,金陵教坊賜了三品魚袋的舞姬,她自己也是有童子功的,一直練到現在,論技藝,還沒見過幾個比她強的。這個傻女人不自量力,還選同一首曲子,倒要看看她怎麼現眼。

    可轉眼瞟見趙匡義認真攥拳的勁頭,李月娥心裏又有些痠疼,看趙匡義那架勢,上去跳舞的倒像他自己似的緊張。李月娥看着彆扭,又忙把目光移到了臺子上。

    春日宴的曲子緩緩、悠悠地響起,“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小桃從臺子一側向臺中間移了過去,小桃已經早不記得馮延巳這好詞,更別提投入感情,只是生澀地跟着記憶裏的片段,下意識地挪着步伐。由於許久都沒有練習過舞,只偶爾興起按着記憶裏的步子玩耍過,小桃的動作有些生硬。

    臺下的觀衆起初還以爲一個曲子第二遍跳,應該上來個更好的,便都盯緊了臺中,待看到小桃的舞姿,不禁撇撇嘴,如今的姑娘還真是膽子大,跳成這個樣也敢上來。李月娥的脣角更是毫不客氣地揚了上去,眉眼中全是輕視。趙匡義只是緊盯着小桃的動作,屏氣凝神。

    過了起初的生澀期,小桃的動作漸漸連貫、圓潤起來,這曲子當年在花月坊,小桃跳了不下百遍。馮延巳是當朝宰相,又寫得一手連李璟都叫絕的好詞,自然教坊裏都把馮詞當做範本,不停地學,唱,跳。南唐多詞人,不止是馮延巳,包括李璟的詞,六皇子李從嘉的詞,都纏綿悱惻,盈盈動人,最是教坊喜愛的調子。

    如今小桃雖然忘了許多事,但音樂似乎有種能抵達人心的奇異功效,更何況紅姑曾那麼嚴苛得讓小桃練了又練,這舞倒是刻到小桃骨頭裏了。小桃在熟悉的曲子裏,下意識地就把從前的舞步漸漸順暢地連貫了出來。小桃的舞姿是典型的南唐風格,柔婉、嬌媚,大不同於李月娥的柔中帶剛。

    小桃的舞,像江南的一池春水,映着夜間的月般,既柔得蝕骨銷魂,卻又迷離徘徊,一會兒如涓涓細流,滲入骨髓;一會兒如雲間新月,半掩半藏。每一個動作都和着音樂,和着詞,恰好沁了進去。

    這詞曲本就是南唐人做的,這舞也是南唐人編排的,自然是舞隨詞動,舞隨情動,把那一份南唐人獨有的婉約、清柔,表現的淋漓盡致。而小桃又恰是一副江南女子獨有的清秀柔婉,更將那舞跳得入畫入骨。

    此時喫飯的人也都顧不上喫飯了,一個個盯着小桃的身影再不捨得移開目光。乾州剛硬,哪見過柔得這麼如詩如畫的女子。春日宴的曲子從江南一帶流傳到西邊的乾州,這裏跳這支舞的人也有,但從沒一個人能跳到小桃這樣,就像從江南春日宴裏走出來的水樣女子。南唐人的詞曲,只有南唐人才跳得出那份韻味。

    春日宴的詞到了“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小桃忽地騰起身子,臺上有兩隻搭起的蓮花背景,一隻約三尺,一隻近七尺,小桃縱身一躍便很輕鬆地跳上了三尺臺,又一個旋身,騰上了七尺,彷彿真如詞中的“樑上燕”般,在花間盈盈輕點。

    下面的人早已忍不住把巴掌拍得如雷震耳。叫好聲震得綴玉樓外方圓幾裏都聽得一清二楚。趙匡義早在小桃向三尺臺跳的時候已經一個箭步衝到臺子旁,一向沉穩的他心都要揪了出來,生怕小桃摔了下來,待看到小桃蹦向七尺臺時,趙匡義更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心也隨着小桃悠上了七尺臺。看着小桃在七尺臺上擡步輕舞,趙匡義的心跟着顫來顫去。

    李月娥的眼睛瞪大了,小桃這個表現是她完全沒想到的。那個看起來傻到家的女人竟然會跳舞,還身姿這麼軟對啊,她就是唐朝教坊的,哼,會跳舞不稀奇啊

    。可看着小桃的舞姿越來越柔婉,她終於也忍不住心裏暗暗叫好,這種嫵媚,這種清婉,她這個西北的女子就是跳一輩子,也跳不出這種骨子裏的柔吧。她有些懊惱,自己幹嘛選這個曲子,正選到人家的腰眼了。

    待看到小桃飛上高臺,彷彿振翅的鳳凰衝入雲霄般,那種驚豔的華麗,曾被李月娥嘲笑覺得像水蘿蔔的翠裙,都那麼豔麗得特別。讓李月娥的嘴微微張開了,半晌合不攏。她想象不到平日動作不太靈光的小桃,怎麼能身輕如燕,合着音樂,就把那樑上燕刻畫得宛如一幅寫意畫呢

    小桃依舊在高臺上飛旋,她想找更高的臺子,她此時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了,沒有舞臺,沒有觀衆,沒有樂師,什麼都沒有,只有她記憶裏的舞步片段,只有不斷攀高的臺子。

    以前小桃在花月坊學舞的時候,她膽子小,不敢騰空躍起,雅竹怎麼教,紅姑怎麼罵都不行。可她瘋了後,反倒什麼都不怕了,從花月坊開始伶俐敏捷地爬樹,到隨着趙匡義後在桃林上竄,她早已不再懼怕高處,反而高處能讓她得到安寧。可現在,只有這麼兩個高臺,小桃還有些跳得不過癮。

    趙匡義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情,小桃的舞是好是壞,他完全沒有印象和概念,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小桃,卻壓根沒把舞姿放進眼裏,他最初是緊張小桃能不能跳得來,後來是揪心小桃的安全。待看到小桃在高臺上來去自如,他心裏又是疼痛的酸澀,她到底在金陵遭了多少罪,才能把一支舞練得這麼好他不敢想。想了心就扯得疼。

    曲子終了,不少人不滿足於坐在那看,早圍在了臺子前,如潮水的掌聲這才讓小桃回過神來,剛纔癲狂勁兒上來跳上了臺子,現在看着下面,小桃的腿有些顫悠悠,怎麼下去啊試着擡腿邁了一下,一個打顫,身子一晃,差點就栽了下去。

    趙匡義忙推開衆人也跳上了臺子,把小桃扶了下來,臉色卻有些鐵青。小桃忍不住看着趙匡義問了句:“我跳的行嗎”

    趙匡義冷着臉沒有說話。小桃心裏抖了一下,看別人的表情,應該還可以。可怎麼祁公子是這個表情,不由又問了句:“我跳得不好嗎”

    趙匡義忍不住冷冷回了一句:“沒事逞這個能做什麼”跳得好不好,有個屁用。他需要她去現嗎纔剛剛身子好一點又去竄那麼高,摔下來就什麼都完了。趙匡義越想越後怕,臉也越來越青。

    回到了座位上,李月娥不由得再次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小桃,原本她對小桃是輕視、鄙夷的,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女人讓她有種莫名的折辱和挫敗感,她始終想不明白她好在哪兒

    可現在,她似乎有點明白了,那舞跳得是好,除了好之外,好像還有點別的東西。怎麼說呢她形容不來,就是看似平淡卻突然能給人驚豔,看似普通卻有倔強的爆發。李月娥對小桃好奇極了,她好想迫切地問問她是在哪學的,學了多久,怎麼跳的。可想想之前對小桃的芥蒂,心裏又有些彆扭,一時轉圜不來。

    小桃坐在那裏,心裏有些忐忑。剛纔腦子一熱衝了上去跳,到底她跳得好還是那個一團火跳得好,她心裏沒底。

    李月娥還是先繃不住了,對小桃舉起酒碗:“桃姑娘,我今天見識了,你跳得很好。改天一定要好好探討一番。”說着自己先幹爲盡。

    小桃怔了一下,李月娥突然這個態度,讓她轉不過彎來。便也只是端起茶盅,把茶喝盡了。

    李月娥又噼裏啪啦道:“改天桃姑娘好好教教我,怎麼能跳上那麼高的臺子這怎麼練,得練多久一定要親自教我蹦上去”

    趙匡義的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打斷李月娥道:“爬高上低成何體統,如果姑娘喜歡,自己回去先練着爬樹就好。這種奇險怪絕的舞,最令人厭。”趙匡義的聲音很冷,方纔的驚險已經讓他出了一身冷汗,李月娥還提學的事。

    李月娥面上有些訕訕的,沒再說話,她不明白趙匡義怎麼突然這樣。小桃的心一顫,他不喜歡她的舞,“奇險怪絕,最令人厭”這幾個字刺得她有些疼,腦中嗡嗡響個不停,小桃忽然莫名的委屈,她這麼做,是爲了什麼不由悲從中來,放下筷子轉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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