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9一曹(一)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伏擊。

    趙當世呼聲剛出,衆人便聽見“砰砰砰”一連數響,旋即兩名尚未離鞍的手下悶聲墜馬。

    “是鳥銃”另一個手下嚷道,打了好些年的仗,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此情此景,勢必是中了埋伏。

    隊伍頓時騷亂起來,有幾人復躍上馬意欲逃竄,趙當世起手將領頭的從馬上拽下,拔刀威壓,並道:“敵暗我明,咱們自亂就正中點子下懷。”

    侯大貴戰鬥經驗豐富,也曉得此刻慌亂不得,掃了一眼兩具屍體中彈的位置,心中有數,扯嗓道:“全都躲到馬後邊去,點子在西邊。”

    當下衆人手忙腳亂,紛紛藏在坐騎一側,中途西面又傳出兩響,好在無一命中。

    回過神來,衆人心緒稍定。趙當世偷偷朝西面瞧去,只見三十米外的一片小樹林中人影浮動,想來敵人必就躲在那裏面。

    鳥銃仍然是火繩槍,裝填步驟極爲繁瑣,一發過後,就算熟練的老銃手也得花上近一分鐘裝填。趙當世等人戰場混跡多年,深諳此道,立刻分成兩路向林子包抄過去。

    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了趙當世的意料。兩撥的人馬才靠近林子,還未動手,便有五人手舉鳥銃從中走了出來,口稱願降。

    侯大貴繳了鳥銃,將這五人連趕帶打到趙當世面前道:“百戶,細細查過,林子裏就這五個,另外還有七把鳥銃。”

    趙當世勃然大怒,一腳踹翻當先跪着的人,怒斥:“狗日的瓜慫,區區五人也敢伏擊老子,真當咱是糞坑裏的稀屎一戳就爛白白害了兩名弟兄性命”氣憤之下,舉刀要將他們當場處決。

    那被踹的倒還算鎮定,“啪啪啪”先給趙當世磕三個頭,而後道:“頭領息怒,這確實是小人不自量力。咱等憑着這招,一路逃來,嚇跑了好幾股流不,好漢。不想遇見頭領,也只能認命。”

    這番話一入耳,趙當世殺意反減。眼前這廝雖死到臨頭,卻不慌不忙,還在話里布下懸疑,引起自己的興趣。再看他這虛張聲勢的計謀,似乎有些能耐。所謂願者上鉤,趙當世便順勢問道:“瞧你等似是官軍”

    那領頭的點頭道:“頭領好眼力。小人賤名徐琿,在宣府總兵張全昌手下任千總。張總兵不久前在張家川大敗,田應龍、張應春二位都司戰死,小人與這幾名弟兄幸得免,逃到這裏,本想着退到西安找部隊,這不”

    趙當世細細聽着,復又狐疑。他不過略略一問,這自稱徐琿的便倒豆般說了這麼多,實在不像個有城府的人,與之前伏擊的心機大相徑庭,再瞧其眼神閃爍、不敢正視自己,便料定這其中虛言不少。

    他也不點破,繼續問道:“你等五人,鳥銃卻有七把,之前莫不是火器營的”

    徐琿點頭道:“是,是。小人便是專帶鳥銃隊的。”

    趙當世笑笑道:“既能爲火器營軍官,這火器方面的造詣自然不淺。可巧,我對鳥銃也有些研究,有幾點不明之處還請千總大人教我。”

    “這”那徐琿臉上頓時顯露出爲難神色,眼神也飄忽起來。

    “請問千總大人,這點火前膛內填藥,壓幾分藥子爲好”

    “這”

    “那好,也許此問過於精鑽,那麼”

    “”

    趙當世冷眼看着這面如土色的徐琿,一臉問了幾個有關鳥銃的問題,對方竟是一個也答不出來,到了最後,眼見謊言敗露,那徐琿“撲通”跪倒,哀求道:“頭領饒命,小人不是有意相欺小人不過是個钂鈀手,和另幾個弟兄在路上遇見這廝,這廝巧言令色,這些誑語都是他教唆的”

    趙當世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跪在後面的一方臉漢子面色鐵青,牙關緊咬,一言不發,只將目光死死瞪着那“徐琿”。

    “你纔是真正的徐琿。”趙當世微微一笑,繞過前面幾人,來到那漢子身邊,手搭在他肩頭。

    那漢子還是不語。

    “小人與這幾個弟兄從張家川敗退,尋不見主將,遇到了他,曉得也是同軍弟兄,職位又較高,便聽他的,隨他偷回戰場附近撿了七杆鳥銃,一路向鳳翔退卻。這廝倒有幾分歪門邪道,好兩次都提前判斷設伏,嚇退流寇,不,敵人,小人等才得以平安到達此處”那漢子不說,不代表別人不說,前面那個“假徐琿”眼見瞞不過去,保命心切,索性把事情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希望以此來換得趙當世寬恕。

    “那這鳥銃”

    “這些鳥銃的裝填都是他提前裝好。用時我等就不必費太大勁了。頭領好人有好報,放小人條生路,小人甘願當牛做馬報答頭領與諸位好漢。”說到後來,那假徐琿一把鼻涕一把淚,已經完全沒了人樣。

    相較之下,那漢子淡定許多,依舊挺立上身,緊抿雙脣,一副視死如歸的派頭。

    趙當世又拍了拍那漢子肩頭:“瞅瞅,他們性命爲你所救,到頭來卻將你往火坑裏推。唉,人情冷暖由此可知。”

    話音方落,那漢子突然開口道:“要殺要剮來個痛快的,不必磨磨唧唧地挖苦嘲諷。老子攤上這班軟蛋是走了背字,認了。只盼來世再投官軍,殺盡你們這些直孃的流寇”

    他這話說得極衝,侯大貴當即跳起來,戟指喝罵:“婢養的貨,死到臨頭還敢聒噪

    。老子倒要看看,是你嘴硬還是這刀硬”言畢,搶上前就要用刀刃去撬那漢子的牙口。

    “慢着”

    趙當世攔住侯大貴,又對那漢子道:“我姓趙的寶刀不殺無名之人。敬你是條漢子,報上名號來。”

    那漢子聞言,呵呵一笑,睥睨他道:“你道老子不敢說怎地順風子撐大嘍,老子便是徐琿,在張總兵手下任個小百總,職雖小,卻也砍了不少你們這些流寇的腦袋,如今死了卻也不虧,哈哈”說到後來,竟是顧盼自若,仰天大笑了。

    侯大貴性子急,跳過來道:“百戶,這廝滿嘴放屁,讓咱將他一刀結果了,也省的鬧心。”

    此言一出,流寇內脾氣暴躁的也都點頭附和。這徐琿囂張至極,死到臨頭還敢辱罵挑釁,絕留不得。

    趙當世則另有打算。他朝楊成府招招手,對方便很乖巧地一溜小跑上來,聽了幾句吩咐,帶了兩人將那徐琿押到另一端。

    衆人見此情景,不明所以。侯大貴撓撓頭,正想詢問,但聯想到此前經歷的種種,還是多了個心眼,生生將話嚥了下去。

    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四名官軍見徐琿被帶走,以爲是拿去殺了,嚇得不輕,都稀里嘩啦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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