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24入川(四)
    官軍在破曉時抵達劍州城下。劍州州城甚大,憑高據險,界山爲門,城牆最高處丈六,內外均青石壘砌,密不透風。全城共有城門六座,羅尚文不願太過分散兵力,即領本部軍駐南門外,以吳鳴鳳等後來會聚的各路雜兵分盯西、西南兩門,卻是留空三門。

    趙當世以侯大貴、徐琿兩部主力守南門,郝搖旗與王來興兩司分守其他幾門,自坐南門鐘鼓樓,臨高掌控全城守備。羅尚文這次出戰倉促,攻城器械沒有太大準備,因而開始只在城下叫罵,激趙當世野戰。趙當世自不可能受他引誘,一面在營中找幾個嘴毒的回罵,一面安排徐琿從城上放炮。幾炮下去,準頭差了些,只在羅尚文陣前掀起好幾大塊草皮。

    侯大貴受了一頓捆打,皮肉傷未愈,行動不便,臥牀休養。其司下兵馬便交悉數交付徐琿統一指揮。

    官軍受了幾炮,雖沒甚大礙,但因缺乏銃炮,氣勢上被壓了一頭。羅尚文以爲兵鋒正銳,不可輕挫,見趙當世守城心堅,便開始傳令攻城。

    他手下這一千五百人中有大部分是從川中各土司衛招募來的土兵,裝束奇異與一般明軍不同。他們其中甚至有不喜穿鞋,披髮跣足,卻也健步如飛,上下山坡如履平地,更勝過常人。這些土兵往往出自窮山惡水之地,不務農桑,生平全賴刀頭舔血的活謀生,是以個個聞戰則喜、兇殘異常。

    徐琿憑城眺望,發現官軍陣中調動,知道敵勢將至,激勵守禦南門的兵士道:“殺人放火金腰帶,弟兄們要想出人頭地,便在今日”戰前,趙當世早便通告全軍殺敵有重賞,如今徐琿再次提及,南門上的趙營兵士心中都是一蕩,雖有害怕緊張,也一下子被激動蓋過。

    隨着官軍陣中傳來陣陣渾厚的鼓點聲,官軍開始進攻。這批官軍前後兩人一組,拎着簡陋的木梯竹梯,腳步竟是極快。南門上本有牛耳炮、劈山炮、子母銃等五臺,徐琿又從營中抽出兩臺佛郎機,一共七臺炮銃向城下輪番猛轟。

    炮彈就重重砸在那些官軍身畔,土礫翻飛、砂石四濺,彈打在人身上。好些人被激射的土石擊傷。然而這些土司衛出身的官軍似作不覺,憑藉着敏捷的身法躲避着城上打來的彈箭,依然朝前猛衝,嘴裏還不斷髮出猶如山魈般令人心悸的怪叫。

    炮放幾輪,僅有兩發打中,炮管發燙,暫時無法繼續使用。徐琿早有準備,組織銃手分成三組,在正面不斷阻擊官軍,同時佈置弓手於左右向外突出的馬面對戰場進行拋射。

    彈丸箭矢交織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網,官軍三面受敵,加之城下被趙營灑下不少鐵蒺藜、木籤等物,攻勢爲之一滯。

    羅尚文駐劍觀望,見勢不妙,急忙鳴金收兵,城下官軍陸續撤去,第一波攻勢宣告失敗。

    官軍既退,徐琿立令百人出城,分別佔據城門左右兩處高地,以爲犄角策應此前他看出官軍欲圖登高據險,是以此時提前佔領,爲下一戰做準備。

    上午進攻失利,官軍傷亡不大,故並未打消羅尚文的攻城念頭。正午日頭一過,他便傳令進攻。這次,他從其餘各處抽了好些雜牌兵,令之在前,以吸引城頭火力。

    徐琿並不知他底細,如常守禦。幾門炮銃上午用過,下午再用,只射一兩發便不可再用。

    前排的雜部官軍箭林彈雨中死傷慘重,傷亡率較之上午大大躍升。劍州南門下伏屍一片、血流成渠。箭矢彈丸的呼嘯聲、兵士的喊殺聲、垂死之人的哀嚎聲在此刻融爲一處,此起彼伏,再看城下,斷臂殘肢、血肉橫飛,慘不忍睹,直讓人恍入修羅場。

    徐琿從軍至今,也從未打過如此慘烈之仗。此前,只要一方得勢,另一方要麼伏地乞降、要麼四處奔逃,哪像現在,雙目迸血、捨命相搏,當真是以命換行、不死不休。

    隨着前排官兵基本死絕,羅尚文終於換來了他想要的機會。他本部官兵們相繼將梯子搭上城牆,銜刀舉盾,順向上爬。城上趙營兵士也不甘示弱,有用撞杆去頂梯的,有向下倒灌熱油的,還有不住往下投砸檑木滾石的,一時間,攻城戰進入了最激烈的部分。

    要說羅尚文的這些土兵確實厲害。一個個在毫無防護的竹梯、木梯上晃來晃去,愣是能保持平衡,非但如此,他們還能左右閃避墜物、不減進度。看着如猿猱般矯捷的官軍,徐琿也是分外焦急。他已經做好了短兵相接的準備,差遣刀斧手、長槍手上前防禦。

    官軍登城時也並非一味捱打,他們偶爾停下,抽出腰間自己的飛錘、飛鐮拋上城頭反擊。徐琿親眼目睹身邊一個兵士臉上被一錘狠狠砸中,腦漿迸濺倒了下去。

    兵士們請徐琿向後躲避,他卻斷然拒絕,半步不退,反而拔出腰刀,振臂大呼。城上衆兵士見他如此,多有感召,原先多少有的頹唐之氣也一掃而空。

    終於有第一個官軍登城。徐琿等候多時,抄過兵士的一杆三眼銃,點火一放,只聽一聲悶響,那官兵仰面墜下城去。左右見狀倍受鼓舞,一時間士氣激昂,全都爭相上前。

    官軍在梯上臨近城頭,瞅見趙營兵士拿刀槍亂戳,好些取出飛爪,向上拋出,鉤到趙營兵士衣甲,奮力猛拉,對方腳下一空,就被拽下了城。也有些沒鉤到人的,嵌卡在城垛角落,官兵便棄了梯子,順勢一蕩,如猢猻般由繩索攀援而上。

    不斷有官軍自後增援,他們全都舉着圓形藤牌。這些藤牌俱以深山老藤編制,用熱油反覆沸煮後再置於烈日下曝曬,圓滑堅韌,對於弓矢乃至銃彈有着極佳的防護,其外蒙

    着厚牛皮,更是杜絕了被火燒的可能。

    憑藉着土兵出色的攀城能力與悍不畏死的作戰風格,終於有官兵在城上站穩腳跟。另幾人乘此機會,一擁而上,揮舞刀槍殊死搏鬥,形成了個小小的防禦圈。

    徐琿大急,眼看到腿旁一臺佛郎機,也不管許多,催令兵士裝彈,而後呼喝前方自家人馬閃避,點火開炮。

    他冒着炸膛的危險放着一炮,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好在卻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炮彈“咻”一下撞到官軍之中,登時皮飛肉炸,城上那幾名圈在一起的官軍瞬成肉醬。炮彈不停,直直向前,打在城垛上,炸開一個大口。而徐琿也在炮彈出腔的那一刻被劇烈後坐的炮管打在肚上,蜷身朝後跌去,血都吐了兩口。

    他勉力支撐,被左右扶起,兀自高聲勵戰。其他官兵見他這般玩命,不禁心下慼慼,驚惶間已有退意。

    正值此時,南城門忽然洞開。官兵的注意力全都在城頭,不及回顧,便見百騎突出,立時將城下官兵攪亂。城外兩側駐守高地的趙營兵士見狀,亦衝下巖坡,夾擊官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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