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7掌盤(一)
    王來興已經三五次感覺堅持不下去了。空氣中夾雜着絲絲血腥味,眼皮下視線所及,盡皆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佈滿城門外。但斜眼瞥見城垣上尚在奮戰的兵卒,又想起趙當世的囑託,沒來由的一股膽氣陡生。

    官軍還是老套路,分攻三門,其中西南兩門各一二百人,東北啓明門獨有七八百,爲主攻位。

    比起修繕過的西南二門,啓明門外山道上,守備設施就簡略多了。不過,此路徑小道狹,雜草亂石遍佈,無形中制約了官軍的發揮。

    羅尚文突然攻來,王來興雖然警惕,卻仍然架不住對方猛攻。官軍勢如破竹,從山腳一路衝到啓明門外,沿途幾處哨卡都形同虛設。

    西南兩門,官軍基本佯攻,王來興分了些人去把守,短期內不會有事。惟有啓明門下的這些官軍,個個如兇狼惡虎,攻勢甚急。趙營兵士咬牙堅持,勉強抵擋住幾輪,傷亡已經破百。

    轉看城內,一隊隊兵士正絡繹不絕地向城上轉運四處搜刮來的各類守城器具。一個乾枯的身影站在下面,躬着身子,扯着公鴨嗓不斷催促。

    “老何,歇歇吧,喫碗水。”官軍上一輪攻擊方罷,正在數十米外休息整隊,王來興趁這個空隙招呼道。

    要換做往日,他可對這個何可畏沒半點客氣。瞧不起他軟如鼻涕膿如醬的狗樣子,那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辱罵也是常有的事。原以爲官軍此來,這貨會第一個嚇癱在地,孰料他卻一反常態,積極輔助自己組織守城。

    王來興年紀小,缺乏經驗,組織能力有限,捫心自問,若不是這姓何的老成,從中籌劃攤派,城子絕對堅持不到這一刻。

    “無妨,無妨。”何可畏聞聲,轉頭諂笑,一張蠟黃的臉上橫紋密佈,“把總都沒歇,小人怎敢懈怠,這幾人笨手笨腳的,不時刻敲打,恐誤了戰機。”

    王來興想了想,沒有再勸他,瞧着他忙碌的樣子,很是盡心盡責,心裏思忖,此番若得救,說什麼也要在趙當世面前爲他請功。這人平時慫是慫了些,真正做事卻一點不馬虎。不說其他,就說守城這事,他提出了三條意見,如今看來,無一不是堅守至今的關鍵要點。

    官軍初至,留守的趙營人馬猝不及防,城子幾乎易主,好歹拼死抵抗住。何可畏便建議將火器搬上來守城。之前說過,爲了節省火藥,趙當世帶去江東的兵馬所攜各類火炮不多,剩餘的都封在倉庫裏。這廂情況緊急,隨機應變,顧不得許多,便把諸如子母銃、劈山炮、佛郎機、虎蹲炮等等一股腦推上城垣,甚至連之前徐琿不打算入制的什麼一窩蜂、震天雷之類的老古董都搬了出來。後司裏也有些會使用的,不管熟不熟練,盡皆派上場。

    新手上陣,未免心慌,幾個手疏的不仔細,反炸了兩門炮,死了七八人。官軍衝來,差點破城。好在也有老兵,“通通”幾炮及時遏制住了對面的攻勢。手忙腳亂之下,撤下好些難用的火器,只留下易於操作的在城上。

    不論後司的這些兵士能把火器用到什麼樣的程度,這最起碼的威懾力還是有的。十炮中基本上打飛八九炮,但因了山路促狹、啓明門下的空地也不寬闊,官軍密集分佈,也有顧慮,進攻稍緩。

    之後,官軍鼓譟着覆上幾次,後司人數只有五百,其中還分了兩百到西南二門,面對七八百的官軍,縱憑城據守,還是死傷慘重。傷亡很快超過一百。

    三分之一的戰鬥力報銷,守城兵士人心惶惶,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何可畏適時提出建議。他指出,早前擊滅奪食王王友進,尚有四百多名俘虜被囚禁,未曾發落。此刻人手不足,應當不拘一格,從中挑出精壯的上城協守,孱弱的負責運輸器具,亦可並壯軍聲勢。

    火燒眉毛顧眼前,王來興從諫如流,派了何可畏去俘虜中招募兵士。那些俘虜被囚數日,整日價擔驚受怕,只道趙當世回來就要將自己料理,而今聽到這消息,哪有不應的左右是個死,與其爛在這犄角旮旯,倒不如出去幹他一場。上官可是說了,只要應募,今後就都是趙營的弟兄了。

    趙營是什麼氣象強橫如奪食王,好大一個掌盤子,遇到他們,也化了白豆腐一戳就爛。自己有機會加入,那以後還不有的是機會喫香的喝辣的這些俘虜大多沒什麼遠見,都信奉走一步算一步,早上不知晚上事,當下幾乎全部要求入夥。

    有了這些人補充,城上趙營的兵力立刻就充實起來。官軍不明就裏,猛然發現對方人數驟然增加,還道是敵援來到,又驚又疑、舉棋不定,火速向羅尚文請求指示,同時再一次放慢了攻擊。

    戰事持續多時,官軍凌厲,趙營兵士多有死傷。傷亡一多,軍心免不了再起波瀾。又是何可畏,藉着楊招鳳等人的到來,大肆宣揚,只說江東己軍已然大獲全勝,頃刻拔軍回援。此言一出,相當於給疲累的兵士們打了一針強心劑。膽大的抖擻精神,想要砍下一二官軍人頭,立功受賞;膽小的也一掃絕望,重獲求生的盼頭。而官軍苦戰多時,士氣同樣有下降,這一升一降之間,使得啓明門上下的局勢又有了變數。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可畏,一介文吏,貪生無節操,怎會突然轉了性,果決起來無他,和廣大趙營兵士一樣,求生而已。

    要說普通趙營兵士尚且有投降活命的可能,他何某人可真就是山窮水盡了。當初在澄城縣投降後,爲斷了投降的官吏員僚降而復叛的念想,趙當世大張旗鼓,將投誠官吏每人的姓名、職務、籍貫等等寫下,編成大字報,四處張貼,還不忘往相鄰州縣派發。明朝重儒,朱子理學,尤重禮義廉恥。今上嚴苛酷烈,似何可畏這種爲保性命而降賊的人,爲千夫所指,一旦被抓,只可能是大刑棄市,絕無二途。他深知此中利害,是以抵抗起官軍來,較之兵士還要賣力。

    另外,還有一點原因,便是利益。想自己兢兢業業,勤懇做事十餘年,年屆不惑,依然只是縣內個不入流的小吏。面對來來去去走馬燈般改換的上官,他無時無刻都得陪着諂媚的笑容,如只穴鼠似的佝僂蜷縮。他年齡漸大,面對的上官們越來越年輕。這些毛頭小子有什麼了不起鬍子都沒長全,首先學會的就是官場那一派頤指氣使,整日對自己吆五喝六的,毫無尊敬可言。

    私底下,他也多次打聽這些人的來歷,所得知的無非就是某某是誰的門生、某某是某地大族出身、某某家資鉅富等等。

    每每聞知,他臉上都是帶着微笑,口中不住說着“該當,該當”。轉過頭去,則吐出一口濃痰。什麼東西,實事半點不懂,一開口只會清談、說些大道理忽悠人。只是依靠着背景,竟都能將真正會辦事的自己踩在腳下。他雖懦弱,卻也不忿。想着平日裏時常爲些瑣事而爲那些個比自己小上一輪甚至更多的黃口孺子教訓教育,仍不得不忍氣吞聲、笑臉逢迎,以致自扇耳光。好多次,他都在半夜驚醒,一宿不眠。這種憋屈的日子,他過了將近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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