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0活水(二)
    趙當世在聚雲寺呆了兩日,第三日清晨便告辭出寺。

    覃奇勳與廣真禪師目送其等六騎絕塵而去,許久不語。身後覃進孝負手而立,問道:“爹,此人真的可信嗎”

    覃奇勳搖頭道:“這世上誰人又是完全可信的呢只是形勢逼人,我忠路覃氏退無可退,不得不信。”隨即看向廣真禪師,“大師,你道行高深、見解深刻,可有意見供俺父子參詳”

    廣真禪師雙目似睜非睜,似假寐一般,嘆道:“阿彌陀佛,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唉,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其間關竅,非旁人可妄言,秀峯睿智,只需記得思而後定,小心拿捏罷了。”

    覃進孝懵懂不知所謂,覃奇勳嗟然道:“大師所言極是。我此舉,確爲火中取栗,徘徊於臨崖的兇險之招。家族興亡,皆繫於此。此本下策,怎奈周遭貪狼餓虎洶洶伏伺,不出險招,無以制強敵。”

    廣真禪師聞言,默然無語。

    花開三枝,話分兩頭。趙當世離了聚雲寺,除了在忠州城外的鋪子喫碗清湯麪外,片刻不耽擱,埋頭趕路。才離忠州境,行至蟠龍溪,周文赫策馬過來道:“都指揮,後面有把點兒。”意思是身後有人跟蹤。

    趙當世並不回頭,目視前方問道:“可看清楚了”

    周文赫肯定道:“屬下在忠南鋪子那裏就覺着不對勁,特意留了個心眼。這賊撮鳥已經跟了數十里了。”

    “嗯。你去辦吧。”周文赫既能被挑爲夜不收之首,自不會風聲鶴唳,趙當世很信任他。說着,一夾馬腹,當先躥出老遠。周文赫等他馳離,對其餘四個夜不收道:“弟兄們,準備亮青子招呼。”

    這些人精明強幹,只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四散開來,隱沒在了溪畔樹林之中。

    不多時,果有一騎涉水而來,那馬通體紫黑、極爲神駿,品類絕非當地矮小的西南馬可比,周文赫藏在樹上看得眼直,暗自稱奇,想着能有如此寶駒,怎還來做這種偷偷摸摸的營生,想看看馬主人樣貌,一看之下,好生失望。那馬上騎士戴着個短幕離,四面有黑網遮住了大部分臉面,從他這裏看不清楚。

    “呸,真以爲自己是江湖大俠怎地”周文赫最看不慣這般裝腔作勢之人,心想把這人打翻,拿他的馬獻給都指揮又是大功一件。

    待那那騎士乘馬走近埋伏圈,周文赫目視左右,正欲動手之際,那騎士忽地發覺了異常,撥轉馬頭就要走。

    周文赫怎容他走脫,大喝一聲:“動手”剎那間,五個人身影晃動,分別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攻向那騎士。

    那騎士顯然吃了一驚,胯下駿馬也不安躍動。他卻很快冷靜下來,揚手一鞭,抽在了衝在最前的周文赫臉上。他這一鞭勢大力沉,更兼十分精準,不偏不倚擊在雙眉之間。周文赫腦子一昏,趔趄向後退兩步,手上腰刀都幾乎把握不住。

    “好鞭法,是個練家子”等周文赫反應過來,不由自主說出這句話時,那騎士早從破綻中躍馬而出。那馬不但生得雄勁,能力亦是超凡,騎士稍微安撫,就恢復精神,渾然不懼面前那些明晃晃的刀劍,愣是從一人的頭上憑空跳過。

    周文赫等本意是一擊中的,將馬都拴在了別處,步戰圍攏,豈料風雲突變,竟是要被那騎士逃去。再想回身取馬,卻是來不及了。

    眼見功虧一簣,一聲呼喝猛然在腦後炸起,趙當世也不知從哪裏衝出,揮舞馬鞭,口中大叫着“閃開”,周文赫等情急中向兩邊撲去。趙當世馬速極快,他們只覺衣衫都被風帶了起來。

    趙當世徑朝那騎士追去,他的馬是在李自成軍中求得的,爆發力很強,單這一衝刺,並不遜於那騎士坐下的紫黑馬。及周文赫等從從草堆中灰頭土臉起來,兩人兩馬早已不見了蹤影。

    追了半晌,一個仗着馬力在前、一個拼死鞭策在後,距離始終沒有拉近。趙當世自忖:“那馬素質驚人,不是尋常人家能有。馬上那廝來頭不小,說什麼都不可輕易饒他去。”

    又追一陣,紫黑馬慌不擇路,地勢逐漸起伏起來,雙方的距離也漸漸縮小。趙當世又想:“是了。那馬雖駿,卻是養尊處優慣了,不適應這種不平地形,沒喫過苦,耐力也不行了。”如此一思,更堅信馬上騎士大有文章。

    前邊那騎士顯然也發覺有些不妙,一邊不住催馬,一邊盡挑些彎道曲徑,意欲以此甩掉追兵。可趙當世已下定決心一追到底,半分退意也無。他流寇出身,連續一兩百里的路也趕過,身體早已適應了顛簸,越追反倒精神越好。

    兩騎信馬由繮,前後奔馳至夕,都不知跑了多久、離蟠龍溪多遠,終究是那紫黑馬脾氣差,忍受不住,焦躁起來,開始原地瘋狂跳躍。那騎士顯然沒經歷過這種情況,極力安撫無效,正想下馬,那紫黑馬卻賭氣般將身子一挺,將那沒防備的騎士直接甩了下來。

    這一甩可要了命,不遠便是山崖,那騎士在地上滾了幾圈,意識模糊,忘了山崖所在,一個不小心竟順着山坡滾了下去。

    趙當世大驚下馬,走到崖邊一看,那騎士已然躺在坡底,其時紅日西沉,坡面朝東,瞧不清那人死活。趙當世不打算一走了之,就牽着兩匹馬,沿着小路走下山坡探看。

    坡面不是特別陡,坡上也有好些灌木樹枝,那騎士的外衣被撕扯地破破爛爛,但好在這樣,他的性命當無大礙。

    趙當世站在他邊上想道:“眼下天將黑了,得先找個地方過夜。周文赫老道,不會離開蟠龍溪。等天明瞭再去尋他們。”瞥了眼那騎士,“得把他也帶上,醒了好問問來路。”

    然而一將那騎士扶起,卻總感有些不對勁

    :“這人怎麼如此輕盈”那騎士一路跌下來,掛拉拖帶,頭上戴的幕離竟是未掉,依舊遮着面龐。按理想,此人膽敢一追六,不說是郝搖旗那般的大漢,也得是個精壯的,怎麼拎起來手感倒似個小姑娘般不過夜幕即將閉合,趙當世急於尋覓棲身處,沒再多想。將那騎士放在馬上馱了,牽馬離開。

    所幸運氣甚佳,很快便找到個不深的洞穴。穴口不遠還有火堆灰燼,想來往日裏此地應是本地獵戶的休憩所。

    多年的打熬令趙當世的野外生存能力得到了極大的鍛鍊。他拾了些乾柴,用隨身攜帶的松明點了篝火,還外出逮了一隻野雉拔了毛洗乾淨架在火上烤。坐騎鞍韉旁有水袋,趙當世自己喝了兩大口,想到那兀自昏迷不醒的騎士,就拿過去想給他喝點。

    趙當世將他抱到篝火邊上,順手撩開遮面的黑幕,這一下,反將他嚇了一跳。在跳動火焰的映照下,迎入眼簾的不是如先猜想那般是個糙漢臉,與之相反,居然是一張少女秀氣清麗的鵝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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