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9陽春(三)
    帳內昏暗的幾盞油燈下,一名大漢雄踞上首。他肩膀很寬,體態魁偉,坐下的大椅上披着兩張虎皮,一張輪廓明顯的國字臉在燈影下依稀可見。雖瞧不清面目,但想想也知,擁有此等身軀與臉型的人,也定然擁有硬朗弘毅的五官。

    這間軍帳不但佔地極闊,隔光效果也是極佳。掀幕入內,一線之隔,便從光明跨入黑暗,黑白交會處微塵浮動,直令人以爲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除了那當中坐着的大漢,他的身邊,還分列十餘人,站在兩邊。虎背熊腰、整齊排列的是侍衛,位置稍微靠裏的幾個則身形各異。

    趙當世一進帳,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渾濁厚重的氣味,像極了放置多年的木材、皮草等所散發出暮氣,不刺鼻,可令人神思爲之廓清,更爲這幽暗的大帳增添了幾分肅穆。

    引路的兵士很快退到了黑暗的角落裏,黃龍從趙當世的身後快走幾步到前頭,在距離那大漢還有五六步處猛然收住站定。他知道,再往前,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

    “闖王,趙當世來了。”黃龍半佝着身子,姿態十分恭敬,語氣也字字透着小心。

    與其他各營首腦不同,因爲名頭太響,高迎祥一直以來都沒有被稱呼爲“掌盤子”。因爲在衆人眼裏,只要他還活一日,他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闖王”,是整個流寇集團最爲強大的力量與凝聚核心,是實實在在的“王”,遠非其他營頭的頭領可以相提並論的。直到近兩年,隨着回營與西營實力漸漲,“老回回”馬守應與“西營八大王”張獻忠等也開始被一些手下或依附者單稱綽號,但比起闖王高迎祥,認可度自然低了不少。

    “嗯,我見到了。”

    趙當世側耳細聽,從上首座上傳來的聲音渾厚低沉,中氣沛然。就如同城樓上的晨鐘暮鼓,寬厚綿長,卻又撼人心扉。

    他依着來前路上匆匆打過的腹稿,站立原地躬身道:“小人趙當世,見過闖王神威無敵。”

    “瞧不清你模樣,走近些。”高迎祥雄渾有力又帶有磁性的聲線再度傳至。

    趙當世心細,留意到了黃龍的舉止,明白在這帳中尊卑有別,不似他營般隨意。應一聲後,挪了兩步,來到黃龍身側,就不再前進。

    藉着乍明乍暗的燈火,趙當世偷眼瞄了瞄前方,先看到九條龍與張胖子兩個,而後在更遠處又發現了劉哲。和劉哲並列一處的還有兩人,一個體態健碩,另一個偏瘦削,都面生。

    “數月前,你與闖將一道斬殺了曹文詔,大壯我軍威;其後又協助劉哲攻下了澄城縣,分了官軍注意。這些,我都記在心裏。”

    趙當世立馬謝道:“爲闖王效力,份當所爲。區區綿薄之力,不足爲掛。”

    “哈哈。”高迎祥笑了起來,那笑聲亦是撼人,在寂靜的帳內有若滾雷,“劉哲在我面前提到你多次,我也一直想見見你,怎奈戰事頻仍,抽不出空閒。待到後來,你又入川去了,唉,關山阻隔,實難相見。”

    語音未了,劉哲插話道:“闖王,你有所不知。趙兄弟去川中,正是爲了替咱們闖營收拾兵馬。也虧得趙兄弟才俊非凡,短短數月,就蒐羅練就了一支六千人的軍隊,且個個精銳,有他來歸,我闖營實如虎添翼。”

    “哦怎麼個精銳法兒”

    劉哲瞥了一眼趙當世,示意他不必說話,自替言道:“趙兄弟以孤軍入川,連破關寨,就連劍州、達州等亦無法當其鋒,羅尚文、羅文垣要麼兵敗身死,要麼狼狽奔竄,雲陽前鋒營更惶惶如喪家之犬。這還不算,就連名揚天下的石砫兵、秦良玉在不久前也大敗於趙營。立有如此煊赫戰績,精銳二字名至實歸。”

    川中的經歷,趙當世此前只和劉哲與黃龍說過,高迎祥在陝西也曾和川兵交過手,深知其能,而石砫兵之悍,人盡皆知,自己尚無把握擊敗其衆,這趙當世竟然以孤軍敗之,着實令人驚詫。不只他,九條龍與張胖子聞劉哲之言,同樣暗自心驚。他倆對視一眼,愕然無語,心中均有些慶幸沒有與趙營真個交上手。

    高迎祥本來大馬金刀據坐虎皮太師椅,這當口端正了姿勢,點頭道:“果真是青年俊彥,不愧我義軍後起之秀。”

    趙當世忙不迭謙虛道:“闖王、劉掌盤言重了,小人不過頂着闖王威名,狐假虎威,僥倖贏了幾仗,實在稱不上什麼精銳。”而後徐徐喟嘆,“可惜川中官軍逼之太急,未曾有足夠時間蒐羅各家各營同出川來在闖王帳前效力。”

    高迎祥不以爲然,淡淡道:“川、陝、晉、豫、楚、淮、東乃至南直隸,我姓高的哪裏沒去過又有哪裏攔得住我鐵騎馳騁要入川,往後再擇一機會去便是,何須掛懷。”

    他的口氣平淡,可越平淡,越反襯出內容的豪壯。話語間幾視各省官軍爲無物,更無新近失敗的頹喪之氣。趙當世明白,這是一個如高迎祥這種地位經歷的的人才會有的氣度與器量。輸了又怎樣,誰沒輸過只要尚存一口氣,希望與熱血就不會衰減半分。這份沉着與淡定,自信與驕傲,趙當世自比,與高迎祥還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高迎祥是崇禎元年起事的元老級流寇。昔年與他齊名一時的王嘉胤、神一魁、張存孟等巨寇皆如過眼雲煙,先後覆滅,只有他輸過敗過,始終從未滅亡。不但如此,還不斷髮展壯大,更數次組織衆寇打破官軍的包圍討剿,堪稱整個流寇集團的最高決策者與官軍最強有力的對手。有他在,明廷就不會認爲流寇真正消弭。

    衆人附和着稱讚幾句,高迎祥話鋒一轉,突然道:“趙兄弟,適才九兄他們來報,說你不顧我義軍情誼,相起牴牾,可有此事”

    惡人先告狀,自古皆然。趙當世已有準備,不慌不忙辯解道:“小人雖然愚魯,可初來乍到,並不是不識擡舉之人,若不是九、胖二位大哥欺人太甚,小人怎敢與其衝突。”

    話音未了,九條龍搶着呵責他道:“一派胡言,我兄弟二人好意邀你觀賞把戲,你以怨報德,痛擊我在先。瞅瞅,這三顆牙難道是我自己打落的”衆人循聲瞧去,果見他左臉頰腫起猶如小山,所言非假。

    趙當世冷言道:“仁義之道,貫穿始終。大明無道,我義軍人心所向,才得以所向披靡。但看你二人所爲,行事與禽獸何異害無辜之人性命事小,壞了闖王威名事大。倘我等皆效你二人獸行,世人將視我義軍爲惡魔,又拿什麼救萬民於水火,拯天下於不公”

    九條龍理屈詞窮,沒話反駁,只能切齒道:“你這廝憑着一張利嘴,每每巧言令色,闖王,你可別給他騙了。”話雖如此,衆人聽得出他說話底氣不足,又對其人平日作風多少了解,大致也猜出了其與趙當世火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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