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95同枝(三)
    戎馬大半輩子,除了先前跟着八隊伏擊曹文詔那次外,楊成府幾乎沒有見過一次性在一處戰場擺下上萬人的軍隊。

    萬人以上的軍隊,在同一時刻、地點調動分派,作爲總指揮的將帥,其組織能力就不說超凡脫俗,也可謂百裏挑一。想到當初在施州衛指揮三四千人就讓趙當世力不從心,楊成府暗自咋舌,想不出對面那個官軍將領會是何等人物。

    臨戰的官軍分三部分,若是鳥瞰,則呈“品”字形。這種陣法歷史悠久,是一種很常見的排布方式。雖看似簡單,實則內中變化無窮,“一軍用此數人,使可役使萬衆,略無參差,振裘摯領,深得以簡馭繁之妙”。一言以蔽之,運用此陣的效果好壞,基本取決於主帥的臨陣駕馭機變能力。

    這類場景,高迎祥起事以來,少說也見了近百次。他對這陣型很瞭解,主帥強則強,主帥弱則不堪一擊。而很常見的,官軍的統帥出挑者寥寥無幾,所以闖軍面對這樣的敵人幾乎沒輸過。

    思維有慣性,憑着往日的經驗,高迎祥雖知對面的官軍將領狡猾過人,但也僅僅只是狡猾而已,他並不認爲對方主帥會擁有超乎尋常的統御能力。大軍對壘,單純靠奇謀巧計是很難贏得全勝的,特別是現在這種兩陣對圓的野戰,只有硬碰硬,才能決出勝負。

    遠處的官軍陣內亦是旗幟飛揚,各種舞動,闖軍們看得分明,官軍的兩翼徐徐向外擴出不少,同時各隊各列乃至各兵卒間的空隙也隨之拉大,這是爲小到一隊,大到一營的單位能夠在最短時間轉換戰鬥小陣提供條件與方便。

    轉瞬之間,官軍變陣完畢,上萬人馬悄然無聲,默默地靜止在原地,不動如山。高迎祥心下嘿然,看出這次的對手有點名堂,不願再落了後手,幾道軍令下去,伴着奮力搖動的令旗,闖軍中分出百騎,朝對方正面衝去。

    這上百騎兵均系闖營老本精銳,無一不是弓馬嫺熟之輩。他們縱馬飛馳,俟近官軍三百步遠,開始朝左右散開。

    這也是一種常見的戰術。

    囿於通訊技術的限制,從上古而至明代,都沒有真正意義上解決各級指令的傳派問題。通常來說,一軍的主帥基本會居於大軍的中後方,要傳達軍令,一靠旗幟鼓號,二靠塘兵傳遞,訓練有素的軍隊,是能夠實現在短時間內隨軍令改變狀態的舉動,可再快速,各級傳達之時,難免有延遲甚至是訛誤,而且對於人數成千上萬的軍隊來說,作戰指令是無法具體到單獨一兵一馬的。故此,就拿遠程部隊舉例,一旦對敵軍進行射擊,就將是一層乃至大規模的齊射,而不可能針對敵軍的數目單個指派以一定量迎擊。

    而這個缺陷,就經常被有經驗的將領利用,他們會派出少量兵馬,分成鬆散的陣型,來吸引對手打擊。一旦守軍的軍令在各級傳達不到位,就會出現箭矢彈藥大量消耗而收效寥寥甚至填補間隙爲敵所趁的情況,從而對後續的作戰造成極爲不利的影響。明代的許多兵書都明文禁止這類現象的發生。

    高迎祥沒讀過書,但他在明軍中待過,深諳作戰的精髓,且身體力行,積累了許多實戰經驗。如此這般,加以合理應用,水平自然不是農民、礦徒出身的一些起義軍將領可以比擬的,以至於勝過許多隻會紙上談兵的官軍文人統帥。

    上百闖營精騎漸馳漸近,但官軍的陣列併爲如高迎祥預想般開始騷動。一個個挺槍持盾的官兵渾如鋼鑄鐵打,迎着輕飈的涼風、迫近的闖軍,就像道道堅固的城牆,巋然穩立。

    闖營精騎一直壓到五十步,展開數百米的官軍正面依舊井然冷靜,沉不住氣的反倒成了高迎祥。後方大旗一搖,簡潔有力的哨聲陡起,幾要撞入敵陣的騎兵們迅捷地掉轉馬頭,反身回去。

    才跑出十幾步,左、中、右三個官軍方陣中忽地各自放出數百兵士。高迎祥臨高眺望,登時心驚。這些官軍全都是銃手,幾乎是眨眼間,他們在三面均展開成兩列,前蹲後立。這些銃手並未第一時間進行射擊,首先出手的是他們身後攜帶着弓箭的長槍手。一擂鼓聲震盪開來,正面近千名長槍手將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箭始離弦,又是一擂鼓聲,三面銃手的身前硝煙與火光齊現,響徹雲霄的銃鳴也隨後傳到雙方每一位將士的耳中。

    高迎祥雙目圓睜,看得真真切切:闖營中最稱精銳,歷盡無數戰鬥留存至今的這近百驍騎,在官軍箭彈兩輪齊射、三面打擊下,立時人馬俱倒。僥倖活下來的數十騎狂奔數十米,三面中銃手撤下,密集的箭矢再度尖嘯而至。這番打擊罷了,闖軍已逃出二百步外,只可惜,倖存的,只餘數騎,而官軍的陣勢則重新恢復平靜。

    數騎馳歸本陣,引起前列微微騷動。

    劉哲口裏“噫”了一聲,揚鞭指點道:“這支明軍進度有度,像是硬手,我軍疲憊,不如暫時退卻。”

    高迎祥嘴角一抽,眼裏流露出兇狠之色,駁斥他道:“我軍既疲,再退只會軍心瓦解,且盩厔有備,無機可乘,退到那裏,也只會成爲甕中之鱉。擊敗這支官軍,是我等現在唯一的選擇。”

    劉哲沉思少許,疑道:“洪承疇在陝北,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及時回援,就看這支大軍人數近萬,他也不可能丟下闖將他們,將主力調過來。”

    高迎祥撇撇嘴,傲然迴應:“管他何人,就是洪蠻子親自到了,又有何懼據險攻

    堅,非我所長,但你看此地甚是低平,官軍又全是步卒,我軍重騎,正可攻其短處。”

    劉哲頗見憂色,道:“但觀方纔動靜,此官軍火器甚多,未必易取。”

    高迎祥大笑道:“區區小技,何足道哉。適才不過是給他抓住機會,佔了些便宜,彼等是否真正精銳,一試可知。”

    闖軍作爲流寇中的最強者,所擁有的資源自也是其他各營難望項背的。高迎祥賴以爲根本的,就是騎兵。他最強時擁有數萬騎兵,當中具足重甲,亦有近萬。憑藉這樣一張王牌,不單其餘流寇望塵莫及,就連一般的明軍也難以企及。所過之處,無不是秋風掃落葉。

    這幾個月,在連遭打擊後,闖營騎兵數量大爲縮水,可眼下雜七雜八湊起來好歹也仍有着六七千之數,在高迎祥看來,對付對面的官軍綽綽有餘。並且他判斷,陝北、川中、河南等地官軍有限,防守本地尚有不及,不可能湊出這麼多人在短時間入援關中,綜合各方動向,這支萬人大軍只會是新任陝西巡撫的人。而孫傳庭來秦不過三個多月,縱手眼通天,能將這萬人練成型,也絕不可能練出一支精兵。只要自己再試一次,對方必將原形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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