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08孟流(四)
    趙當世喫痛,往後推了半步,摸着臉朝對方看去。那人也正看過來,發現是頂頭上司,忙賠禮道:“屬下不長眼,衝撞了都使,請都使責罰”

    此人身型與楊招鳳相仿,都是瘦瘦長長的,年紀二十五六,趙當世認識他,乃是與薛飛仙、孟敖曹並稱韓袞手下“三驃騎”的廉不信。

    和孟敖曹、郝搖旗一樣,廉不信的本名已經沒人記得了,只因此人生性詼諧幽默,又愛將“老子不信”掛在嘴邊,故而得“不信”爲名。他倒無所謂,坦然受之。比起驕橫跋扈的薛飛仙,他算是比較聽話守禮的,趙當世自然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出言責備。

    趙當世揮揮手,露出微笑道:“無礙,廉把總這急匆匆是要去哪裏”

    廉不信大大咧咧道:“還不是老孟,個沒斷奶的芽兒也似,放個屁都要我給他捂着。說是幾匹戰馬得了馬口瘡,要我給看看。”

    趙當世好奇地打量他道:“瞧不出,廉把總還有這種本事”

    廉不信“嘿嘿”笑了幾聲道:“都使不知,家中老頭幹一輩子的獸醫,我不肖,沒能繼承他的衣鉢。但看的多了,皮毛還是懂一些的。”

    二人正說話,卻見一名女子迎面走來。那女子年紀不大,十六七歲模樣,皮膚白皙,瓜子臉、新月眉,身着一襲素色衣裙,手裏提着一把短劍,腳步不急不緩,給人一種清麗脫俗之感。

    趙當世此前從未在營中見過此女子,心中疑惑,不等他問,只聽廉不信道:“阿流妹子,你怎麼在這裏”

    那女子似乎不認識趙當世,走到近前,直接回道:“營中戒嚴了十多日,今日纔不再禁足,我在帳裏待得悶了,出來走走。”這時瞥見趙當世,秀眉微動,一臉疑惑望向廉不信。

    “老我纔不信你能在帳裏安安穩穩待上十餘天。”廉不信口頭禪還是沒忍住脫口而出,只是礙於趙當世,稱謂上及時調整了過來。他將這句話說完,才十分神清氣爽,繼而介紹:“阿流妹子,這位就是趙都使。都使,她是孟把總的妹妹,隨軍在營。”

    聽到“趙都使”三字,那女子看上去沒什麼反應,淺笑道:“趙都使,幸會”話到一半,突然瞄到廉不信在對自己不斷擠眉弄眼。她本下意識以爲“趙都使”是這個年輕將領的名字,此刻心裏“咔噔”一下,這纔回過神,悄悄吐了吐舌頭,硬着頭皮往下說,“我小女名叫孟流見過都使。”

    趙當世觀察力很好,孟流的小動作盡收在眼底。不知者不罪,且他本來就沒什麼架子,所以沒有過多把注意力放在對方的窘迫上,岔開話題道:“你可知我現在心中後悔”

    孟流納悶地看向他,兩個梨渦稍現,甚爲可愛:“什麼,什麼後悔”

    趙當世爽朗一笑道:“若早知營中有佳人,禁足之令安出”

    孟流聞言,雖知其言爲調笑,但得間接讚譽,雙頰也是淡紅微微,不好意思地看向別處。趙當世但見她眼波盈盈,容色嬌豔如芙蓉初放,忽然心有感召。

    “老孟豁牙一個的,妹子卻這般美貌,都使,想不到吧。”廉不信裝模作樣,不失時機地“嘖嘖稱奇”。

    平心而論,孟敖曹模樣不差,只因笑起來磕磣,減分不少,但比起長一張驢臉的廉不信,不知周正到哪裏去。孟流月眉一豎,嗔怒道:“你俊俏”

    廉不信哈哈笑道:“小妮子好厲害,護哥哥都這般賣力,往後跟了老公,我再多說兩句,豈不是要給你砍了”

    孟流說不過他,臉上飛紅,趙當世輕咳兩下,替之解圍:“孟姑娘要去哪裏今日營中雖暫解禁令,但有些地方還是不去爲好。”

    廉不信眼力見不錯,樂呵呵附和道:“是啊。營中禁區頗多,阿流妹子你不明形勢,若誤闖了禁地,恐有兇險。”他一心想極早脫身,不等孟流說話,趕緊又言,“還是讓都使帶着你轉轉。”言訖,快速對趙當世行個禮後飛步離去。

    孟流的本意是跟着廉不信,然而對方眨眼就沒了影,又氣又急,趙當世對她道:“孟姑娘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不,不必了多謝都使好意,小女還是回帳歇一歇。”孟流神情忸怩,慌慌張張拒絕了趙當世的邀請,因爲害羞,那臉頰比起方纔,更添紅暈。趙當世勸說的話未出口,孟流就匆匆忙忙對他行個禮跑了。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陝西自不是南國,但趙當世看着孟流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姿,沒來由的心生一句感嘆。他不知道自己因何突然多愁善感起來,戎馬倥傯中,百事纏身,他沒時間想個人問題,而一旦閒下來,有時候,他就會頗感孤獨。

    三十而立,趙當世沒到三十,今年二十六,對於“立德、立言、立身”已有很深的感悟,但誠如覃奇功曾言,這個“立”內還應該包含“立業”與“立家”。可以很自豪的說,趙營就是趙當世的“業”,只是那個“家”,至今還是杳無音聞。

    記憶的深處,趙當世在十八歲那年本來都該結婚了,未婚妻不是旁人,就是王來興那個與自己指腹爲婚的姊姊。只可惜,送親隊伍行至半路,爲亂兵衝撞,那些官兵也不知是何處的客兵或是逃卒,不分青紅皁白,將所有人殺了個乾淨,掠財而去。甚至連王來興的姊姊,也被砍了腦袋,用刀劃爛了臉,作爲“寇首”之一充數。

    趙當世的父親當牛做馬數十年,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爲自己的孩子操辦好婚事,風風光光將媳婦接進趙家門。飛來橫禍,一生的希望成爲泡影。老實巴交的農民,又不敢找趾高氣揚的官軍理論。悲慟之下,臥牀不起,沒幾天便一命嗚呼。趙當世到現在還忘不了

    父親臨死前那雙蘊滿無限失落與悲憤的渾濁雙眼。從那雙眼裏,看不到半點的希望與期盼,有的只是空洞與死寂。

    所以,趙當世後來義無反顧從了賊。即便每日每夜都要忍受提心吊膽、將性命擺在刀鋒上的過活,即便因爲戰鬥無數次身負重傷以至於奄奄一息,即便從賊後失去了原先所有的親人朋友、只餘王來興一人陪在左右,他還是沒有半點後悔。那時,他只想爲自己討一個公道,哪怕這個公道可能永遠都討不回來。

    而現在,隨着實力的日漸增強,他的思維也開始慢慢轉變。只爲自己算什麼,何不大義凜然,爲天下討一個公道

    那麼天下的公道又是什麼

    好多個不寐之夜,趙當世都問過自己,奮戰至今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如果只是爲了給自己討個公道,那麼在殺了數以千百計的官軍後,他已經可以對黃土之下的父親說一聲心願已了。問題是,接下來呢自己與趙營究竟要做什麼,是爲了什麼而戰倘若只爲了生存,他此前完全不必殺拓攀高,俘高迎恩,他甚至不必勞心制定接下去的作戰計劃,只需要帶着幾百個親信弟兄,躲藏崇山峻嶺,一輩子打家劫舍,逍遙快活。抑或尋一處廟宇,遁入空門,從此面對青燈古佛,不問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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