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17三營(一)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武大定夢寐以求的便是能成爲獨大一方的掌盤子,有此念想,在劉孝竑的威逼利誘下,不由得他不動心。

    亂世無義,即便與小紅狼是老友,且得蒙他照拂才能在漢中府地界紮下根來,面臨關乎存亡的抉擇時,武大定還是義無反顧選擇了對自己更有利的趙營。擇強主而事,在武大定看來是再正常不過了。成王敗寇,只要擊滅小紅狼取而代之,這背信棄義的勾當很快就會被時間的風霜所掩埋。

    不過武大定最後還是留了個心眼,沒有當即釋放郭虎頭,與劉孝竑約定,等趙營攻下了褒城、沔二縣其中之一,再將人交付。同時他也承諾,郭虎頭在自己這裏絕對不會再受到任何刁難侮辱。

    劉孝竑見好就收,未能立刻要回郭虎頭其實也在他和趙當世的預料之中。因此,他提出一個新的要求,一來是幫助趙營穩固在漢中的腳跟,二來也算是武大定納的個投名狀。

    這個要求很簡單,便是在小紅狼敗退到城固縣以西后,武大定需要派兵協助趙營對其衆進行夾擊。而至於爲什麼小紅狼會退到這裏,劉孝竑沒有細說,但從他胸有成竹的表情上看,趙營似乎已有萬全之策。

    與來時不同,劉孝竑離開武營時頗爲風光,武大定甚至親自出營依送別老友的規格送他出十里方歸。劉孝竑臉上淡笑,心裏實則對武大定的爲人着實鄙夷,在武大定轉馬馳離後,他如釋重負長吁了一口氣。

    劉孝竑出使的這兩天,趙當世一直呆在徐琿大營中等候。徐琿此次西進,收穫頗豐,除卻俘獲了華清郡主這樣一條大魚外,還抓到三個特殊的人。趙當世細問下才知,這三個都是附近衛所世代負責製造火器的軍匠。領頭的一個三十來歲,鬍子拉碴,頭大身圓,徐琿知火器事,與他聊過,覺得此人有些門道,便趁這時引薦給趙當世。

    這領頭的軍匠叫陸樸一,趙當世從他右面頰上密佈的麻點就看得出此人絕對是操持火器的行家。兩人略略交流,趙當世發現陸樸一果然對火器的造詣頗深,一問之下,竟是自學成才。明代戶籍制度嚴苛,匠籍與民籍、軍籍相若,亦是強制世代承襲,而且地位較之其他,多有不及。

    人有七情六慾,興趣也不盡相同,被禁錮着的匠戶大多隻是無可奈何着做着上頭攤派的任務。他們有技術,但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手藝,因爲沒有主觀能動支撐,對於技術的探尋,其實進展很小。基本上人人都是靠着老本,得過且過,能完整繼承下上一輩的手藝已是不俗,再言進一步去探尋研製技術上的新可能,那對他們來說,沒那個必要,也沒那個興致。

    但總也有些非主流的人,這陸樸一就算是其中一個。他天生對火器的製造很感興趣,在別人固步自封的當口,他如飢似渴通讀鑽研過許多火器著作。畢懋康的軍器圖說甚至徐光啓翻譯的火攻神器圖說他都有涉獵。這在當時的明末匠人中,是極少見的。

    趙當世試探着向他提出燧發槍的概念後驚奇地發現,陸樸一居然很早以前就曾經根據一把身毒古裏傳來的火器,動手製作過“自生火銃”。在趙當世的前世記憶中,身毒即印度,此間正值莫臥兒時代,其軍備發展同時受到奧斯曼帝國與西歐方面的影響,比起東亞,並不遜色,有些方面更爲先進。陸樸一能從這方面着手,至少說明他的眼界很高。

    可惜的是,陸樸一做過的那把“自生火銃”很早以前就因炸膛毀壞了,他臉上蓋在濃密的毛髮下的一道疤痕就是那時候落下了。趙當世通過他的述說大體上能夠確定他所做的就是一種撞擊式的燧發槍,這種生火方式不但比火繩槍優越,比起簧輪式的燧發槍也更先進。

    但趙當世的興奮勁兒並沒有持續太久。據陸樸一所言,當初他之所以放棄了繼續對燧發槍的研製,主要考慮到了兩個方面:第一,成本太高。這不單單是物質上的成本,人力上的成本也很巨大。完成火繩槍的一系列擊發最多七八個組件就能勝任,而撞擊式燧發槍少說也得二十來個組件才能運作。製作這些組件的物料價格昂貴,而且因爲需要精密貼合,這對於工匠的做工技術也是極大的考驗。第二,擊發率不盡如人意。火繩槍雖然笨拙,但只要不是在風雨中,點火的效率基本上可達百分百。比起這個指標,目前的燧發槍的擊發率能達到百分之三四十已經很不錯了。這對於需要投入實戰的軍隊來說,太不可靠。

    私人的武器與軍隊的制式裝備是應該嚴格區分開的。陸樸一很有大局觀,在認定目前大規模投產燧發槍不是明智的選擇後,他很快轉換了研究思路。以至於兩三年都沒再去碰燧發槍。

    趙當世頭腦很清醒,作爲一個先知先覺的人,他迫切希望能運用自己的遠見來加強軍隊的戰鬥力。但事實是,目前就連西歐也未曾將燧發槍作爲常規裝備,一個沒有人才儲備,更沒有生產力支持的趙營,拿什麼去追求新科技

    燧發暫不可行,趙當世轉而把目光投向了膛線。現今明軍所使用的火器,清一色都是滑膛,若是能將銃管內壁加上膛線,都不需螺旋形那般,只要有直線的溝槽,勢必能讓火器的射程與準確性大大上一層樓。

    然而陸樸一的話還是給他當頭澆了一盆涼水。首先,給槍上膛線,並不僅僅是槍管自身的事,同樣關乎所使用膽丸的翻新。這就意味着,一單趙營使用了新式的線膛槍,那麼從今往後從敵人手中繳獲的所有現成的彈丸都成了廢物。這極不划算。

    其次,無論是批量生產新式火槍還是彈藥,都離不開生產力的支持。只說製造火器所需的鋼鐵與煤炭,趙營完全無法提供。而且別說造槍造炮,就造一個鍊鐵的坩堝方爐或是挖個煤井礦坑,對於現在無根之木也似的趙營來說,都難如上青天。

     

    ;明代的鍊鋼技術其實就當時來說,並不遜色於其他地區,特別是生熟鐵轉化以及量產方面。炒鋼法比起傳統的灌鋼法可以極爲有效炒出含碳量低於生鐵,但高於熟鐵的鋼來,甚至熟練的炒鐵手有機會炒出高碳鋼。但僅僅這些還不夠,因爲用鋼條或熟鐵捲成的槍管無可避免,都存在銜接的縫隙,這就爲日後容易炸膛埋下隱患。同時,當代摒棄了唐宋以木炭爲燃料的方式轉用煤炭,然而大明境內鐵礦石與煤炭中的磷硫含量偏多,燃燒的熱效率不高,難以在有着人畜力鼓風的開放式鍊鐵爐的條件下有效聚熱與留熱。這也是造成煉出熟鐵或鋼的硬度較脆、製成槍炮易炸膛的原因之一。除非能做到液化鋼並用實心鋼棒鑽孔製作槍管,否則,炸膛的風險永遠無法徹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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