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5飛雪(三)
    小雪一日後轉大,今年的雪勢比去年來得更早也更猛烈。

    趙當世的身上早已披上了厚厚的貂裘,身子暖呼呼的,但臉色卻和帳外飄雪凜冽的氣候一樣冰涼。

    廉不信已經好幾日未曾傳信回來,從城固到寧羌州道路雖然繁複週轉,但趙當世此前也考慮到了其中因素,和廉不信約定過了彈性時間。眼下就連彈性時間的期限都早已超過,廉不信一衆人卻還是杳無音訊。

    也許是忙於前方戰事,無暇回報;也許是傳信的塘馬半途遇到了不測;也許是廉不信的三百騎遭到了禍亂。趙當世將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在腦海裏捋了一遍,最後隱隱覺得,最後一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最大。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趙當世正因爲廉不信一事心煩意亂,覃進孝擅自撤兵的消息卻在此刻不期而至。

    趙營中,左營從來都是自成一軍,內中人員、編制,趙當世從未過多幹涉過。這一方面使得左營的施州老兵在覃進孝的凝聚下維持着頗強的戰鬥力,另一方面也造成趙當世對於這支軍隊監管不力的局面。

    趙當世感覺得到覃進孝落草的不忿之情,加之憐惜覃施路與尊敬覃奇功,他一直希望以懷柔的手段結固覃進孝之心。可是覃進孝此人似乎不怎麼領他的情,依舊我行我素,就拿營中安排文員一事說來,連侯大貴、郝搖旗這樣的老刺頭都接受,覃進孝卻一再頂牛。徐琿等心腹將領看不過去,私底下也沒少勸趙當世不必委曲求全,然而趙當世考慮到內外的許多因素,到底也沒有強求他。

    這種事多了,覃進孝自然而然會生出些“驕恣”之心,而他所倚仗的最大靠山,無非就是手底下那兩千不到的對他個人死心塌地的施州老兵。

    從施州到漢中,趙當世考慮了很久,始終拿不定處置覃進孝的主意,而他一優柔寡斷,弊端很快就在當下顯現出來。臨陣脫逃這件事不比廉不信失蹤,性質十分惡劣。廉不信很有可能是因外事所困,但覃進孝卻是實打實的罔顧軍紀。

    自打軍紀成形以來,趙當世在執行層面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換言之,沙場戰敗還情有可原,然主觀上藐視軍紀、藐視他趙當世,那就忍無可忍。軍無紀不立,如果不能妥善解決覃進孝擅離職守這件事,那勢必將使趙營的軍紀從此成爲一紙空文,軍將離心離德之下,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治軍成果也將化爲烏有。

    覃進孝從沔縣撤退後並沒有回到城固,目前去向不明。沔縣西側是官軍,東側有武大定在褒城縣控扼交通,偏南面則是徐琿部所在。趙當世揣測,覃進孝十有八九是率部北上了。

    然而,覃進孝不是陝西人,又是臨時起意,在不明地理的情形下北上,迎接他的將是無邊無沿的秦嶺羣山。當下又有天降暴雪的趨勢,趙當世在於衆軍將商議後認定,覃進孝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冒着全軍傾覆的危險繼續退向秦嶺深處,最後可能的就是徘徊於沔縣北部平原與羣山的交界處。這一地帶堡寨衆多,以左營施州兵的戰力,可以四下剽掠以解當前缺糧、休歇的燃眉之急。

    所以在沔縣,有兩件事亟待處理。一件是攻打縣城,另一件則是帶回覃進孝。趙當世等人來去商榷,最終還是定下了攻打沔縣優先,處置覃進孝爲次的基調。

    徐琿派來的人說得很明白了,僅憑前營一軍兩千人,在沔縣獨木難支,難以有效應對多種有可能的變數,趙當世對此深以爲然。

    現下趙營的兵力,除卻覃進孝主要分做三股。一股屯駐於城固,有趙營本部的侯大貴中營、郝搖旗右營、王來興後營以及韓袞的馬軍營共馬步七千餘,加上張妙手的六千人,數目約莫一萬四五,是趙營的中堅與老本所在;一股守在褒城,全爲武大定的兵馬,數量六七千;一股徐琿的前營,兩千餘人駐紮沔縣。

    武大定與張妙手的人,趙當世信不過,所以召集了軍將,先了解每個人目前手上的活兒,再看實際情況進行差遣。最後議定,從郝搖旗右營的前司裏撥出五百人,中營、後營也各調出二三百,湊成支千人的隊伍前往沔縣。這支隊伍暫時由右營前司的把總宋司馬統領。

    這宋司馬是河南人,不過在陝西混了七八年,會說好幾個地方的話,也以陝西老人自居。他不到四十,卻滿臉褶皺,雙眉下塌,一副苦大仇深的樣貌。此人模樣雖不算周正,但好在少時在茶館當過學徒小廝,能說會道,做事也靠譜,因功逐漸升任到了把總。

    宋司馬聽完任命,耷拉着的眉毛動了動,正準備接令,不想同側一人閃出,擋在他身前,大聲道:“都使,屬下有話要說”

    衆目看去,出來的,竟是馬軍營把總薛飛仙。

    這倒有些稀奇,趙當世身子略略向前探了探,將手一伸,道:“薛把總請說。”

    薛飛仙胸脯高挺,擡首道:“屬下以爲,此次攻取沔縣,不可託大。覃進孝以二千銳兵攻之,敗而懼走,足見縣兵之驍勇。”他聲音很大,一句說完,餘音還不斷迴盪在帳內衆人耳裏。

    趙當世點頭道:“薛把總所言不差。”

    薛飛仙接着道:“既如此,宋把總帶着這一千人去,能濟得甚事”說着,也不管宋司馬與郝搖旗等人臉色多難看,直直盯着趙當世。

    “薛把總的意思是”

    還沒等薛飛仙回答,那裏郝搖旗憋不住叫了起來:“那你去啊”

    薛飛仙聞言,冷笑一閃而過,也不理他,對趙當世躬身道:“都使,屬下以爲,此去沔縣,僅僅宋把總一支兵馬絕然不夠,應當派遣馬軍一支共去,既可增強戰力,也可預防如覃進孝這般的突發事件再度發生。”

    馬軍營這些日子,除了廉不信引軍單出外,並沒有什麼行動。趙當世珍惜馬軍,對韓袞的主要要求就是配合步軍在戰場上的作戰,獨立行動很少。而馬軍營三個把總,孟敖曹前次臀部箭傷未愈、廉不信出動未歸,僅剩的薛飛仙又跋扈不受制,這些客觀條件使得趙當世打消了派遣馬軍支援沔縣的想法。

    攻略沔縣的具體作戰計劃,除了兩位參軍以及幾個心腹將領外,趙當世沒有知會過其他人。所以在薛飛仙看來,這只不過是一次簡單的軍事行動,以覃進孝二千施州兵都無計可施,讓宋司馬這麼個晦氣臉帶着一千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去沔縣,不是以卵擊石是什麼

    他的思路趙當世明白,抽調各處兵士交給宋司馬也不是趙當世刻意爲之,按照當下的情況,諸營諸將各司其職,都有重任在身,全軍人數雖多,此刻可以調遣出來的機動兵力卻捉襟見肘。馬軍營倒是有餘力,只是考慮到前番的幾個因素,趙當世不得已才作罷,可是現在薛飛仙有主動請纓之意,不由讓他重新考慮起了派遣馬軍出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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