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20天星(四)
    一朵大而晶瑩的雪花輕飄飄地鑽入了郝搖旗的領口。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頓住了腳步。跟在後邊的一名兵士只顧埋頭走,不防撞上了他結實的後背,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了積雪上。

    “狗日的,沒長眼啊”郝搖旗回頭一瞪,嚇得那名兵士一陣哆嗦。

    “別吼嘛,怪嚇人的。”後邊楊招鳳走上來,扶起那名跌倒的兵士,拍去他褲腿上的雪,讓他先走。

    “我這不是提醒他嘛”郝搖旗委屈地說道,他天生嗓門大,嚇着人是常有的事。

    楊招鳳咧嘴笑了笑,朝前望去,道:“定軍山不遠了。”

    郝搖旗白白眼道:“是不遠,走還得走半晌。”他們一衆人受趙當世指派出城前往定軍山,並不遠的路,因爲這沒膝積雪的緣故,走了已有大半日,卻還只走了一半。

    “嘿,定軍山。”楊招鳳嘴裏唸叨着,突然狡黠地朝郝搖旗看了看。

    郝搖旗也回看他一眼,說道:“你小子,嘴上不說,在肚裏擠兌我”邊說,一巴掌不重不輕拍在楊招鳳的腦後,“我雖然斗大字不識一個,定軍山的故事也是聽得耳朵都起繭子的。”

    楊招鳳揉揉腦袋,笑嘻嘻道:“小弟怎敢。”

    郝搖旗大步邁了兩下,忽然停步,回頭定定看着楊招鳳,嘆道:“鳳子,你說你好端端的,怎麼就棄武從文了呢我看以你的能耐,比馬軍營姓孟的豁牙,姓廉的馬臉都厲害不少”

    楊招鳳微笑道:“千總沒聽說人各有志再說,小弟本來就是學文出身,先天條件就不及千總你這樣咬銅嚼鐵的硬漢。到馬上討生活着實是迫不得已呀,現在從文,適得其所。”

    郝搖旗搖頭道:“不對,不對,我看你小子的眼神氣態,就算是讀書的料,也沒有讀書的命。我看呀,有朝一日,都使還是會把你調回武職。”

    楊招鳳一本正經道:“若是營中有需,那我自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郝搖旗聞言,嘴角微揚,輕輕拍拍他的肩頭,繼續走了。楊招鳳跟在後面,透過風雪聲,隱約聽見郝搖旗嘆了幾聲,嘴裏也說着什麼“可惜”。

    由郝搖旗帶領着的這支軍隊忍受着寒冷的侵襲,一路無話,俟近傍晚,偷偷摸到了指定地點。

    這是定軍山麓的一處高地,正中一塊凹陷的平地正好用於休息。向東北方眺望,是連綿無邊的雪白平原,向西面,則是層層掩映着,白下隱綠的松林山巒。

    兵士們默默清掃着積雪,在蒼莽的雪林中努力開闢出暫時的營地。郝搖旗正坐在一塊圓石頭上休息,前司把總宋司馬踩着厚雪,“吱阿吱阿”一步一住,慢慢捱到郝搖旗面前。

    郝搖旗瞅他一眼:“幹啥”

    宋司馬請示郝搖旗道:“千總,咱們何時行動。”

    楊招鳳走過來道:“沒有軍令,就原地待命。”

    宋司馬臉上皺紋多,所以稍稍細微的心理變化都會引起表情的更替,當下他幾處皺紋全都堆到了一起,條條道道,活脫脫像只老猢猻:“千總,咱們右營此來,爲了輕裝簡行,每人兜裏只攜帶了三天的乾糧。而且這又是大風颳又是大雪落的,弟兄們耽擱不起。我怕拖延太久,弟兄們會炸。”

    郝搖旗當即就怒了,牛眼一瞪,齜牙喝道:“誰敢炸讓他來老子面前炸一個試試。”說着,啐罵,“他奶奶的,沒老子軍令,誰也不許走動一步。就屙屎,也給老子屙襠裏”

    宋司馬素知自己這個上司的秉性,這時候哪敢再捋虎鬚,他知道楊招鳳在郝搖旗面前說得上話,就委屈地把目光轉向楊招鳳。

    楊招鳳難得板着臉,肅道:“宋把總,這是都使的指令。此次行動至關重要,不容有失,就這三日,你與崔把總務必彈壓好兵士,絕不能有半點變故。”

    右營兩個把總,前司宋司馬,後司崔樹強。

    一般來說,各營中的參事,沒有哪個軍將真正放在眼裏,最多隻是礙着趙當世禮敬讀書人的脾氣客氣一二。但這楊招鳳不同,那可是真刀真槍在馬上搏過性命的,功績的大夥兒也有目共睹。更因爲其兄長的陣亡而備受趙當世關照,所以在這右營,楊招鳳的地位就是實打實,僅次於郝搖旗。

    營中兩個頭面人物都這麼說了,宋司馬無多言語,答一聲“遵命”,就下去了。通常的作戰計劃,在出徵前,都至少會在把總以上軍將中三令五申,但這一次,臨行前郝搖旗半個字都沒透露,只說是極爲關鍵的行動,加上此時郝、楊二人堅定的表現,宋司馬咽口唾沫,知道非比尋常,心中暗暗緊張起來。

    身材極高的後司把總崔樹強在另一邊指揮紮營,見宋司馬耷拉着腦袋走過來,靠近他問道:“千總那邊怎麼說”

    宋司馬苦笑着將方纔聽到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崔樹強脾氣很急,當即有些不滿:“什麼破計劃,神神祕祕,連咱們也不能知會”

    “不知。”宋司馬搖着頭,也無可奈何。

    “個狗”崔樹強罵人話剛要出口,忽然想起要罵就罵到了趙當世頭上,連忙剎車,“呸呸”幾下,抿脣走了。

    全軍加班加點,終於在天黑前,搭好了簡陋的營地。

    喫飯時,崔樹強向宋司馬抱怨道:“好不容易到了這裏,千總、參事卻按兵不動,真不知他倆葫蘆裏賣得什麼藥。”說着,一口咬向自己手裏的菜饢,罵罵咧咧,“他孃的,就這一小會,這饢子已經凍得險些磕壞老子牙口”

    宋司馬擡頭看看,確定郝搖旗不在邊上,低聲道:“你少說兩句吧,千總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被他聽見,你又要喫苦。”

    崔樹強滿不在乎,將剩餘的饢往自己的大嘴裏一丟,邊嚼邊含混道:“怕啥,上次的那頓大板子老子都捱過來了,害怕他抽幾鞭子”

    “唉”宋司馬看着崔樹強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無可奈何,“你又不必和千總擡槓。我知道你心中不滿,但千總他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崔樹強聞言不語,而後小聲罵罵咧咧了兩句,罵的是誰,罵了什麼,宋司馬一個字沒聽清。他望着眼前不斷飄飛的雪花,以及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惆悵下,不由自主嘆出聲來。

    過了一日,郝搖旗那邊毫無動靜。宋司馬與崔樹強勉強按耐下衝動,努力維持彈壓着軍紀,他們不知道自己這幫人漫無目的待在這冰天雪地是爲了什麼。人

    一旦沒有目標,就容易焦慮,宋、崔二人好歹也是趙營的老人,這點耐心與自覺還是有的,所以沒說什麼,極力說服着自己明日就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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