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2進退(四)
    和一般習慣於坐鎮後方指揮的儒將不同,因爲常年統帶馬軍,祖大弼酷愛親冒矢雨。雖說重甲庇身,且周圍永遠有十餘鐵騎死死護衛,安全性上其實比待在後方不遑多讓,但經年積攢下來的擅鬥之名還是讓他有了“祖二瘋子”的綽號。

    祖氏家族祖上是江淮一帶人,朱元璋開朝,作爲淮右桑榆子弟從龍有功,獲授衛所軍職。約宣德朝因職位調動舉族遷入遼東寧遠衛。後因屢立功勳,不斷升職,到萬曆年間祖大壽、祖大弼的父親已然成爲了李成梁身邊的遼東副總兵,祖家在遼東也逐漸成爲望族。

    祖大弼幼讀書,後從戎,崇禎四年滿洲圍困大淩河城,身爲守備的祖大弼領百騎出城哨探,與滿洲兵遇,破壘而歸,因而聞名。次年,李九成、孔有德等叛於登萊,祖大弼等馳剿,復立功,以至於山東叛軍有“所怕者唯關外兵”言。

    及這兩年,朝廷調遼兵援剿中原、西北羣盜,祖大弼被推舉爲守邊良才,先任陝西總兵,後改寧夏總兵。洪承疇自陝北南下,他亦受調合兵到了略陽。和兇悍霸蠻的祖大樂有所不同,祖大弼比較聽話,或說比較隱忍。祖大樂是祖大壽的堂弟,到底關係遠一些,不太曉事,祖大弼卻清楚自家大哥肩上的擔子以及與朝廷的博弈。他的想法很清楚,便是儘量不給大哥惹出是非。不過,洪承疇對他的態度,卻讓他十分不快。

    和此前對待曹文詔相類,洪承疇對這些關寧系出來的軍將都是表面客氣,實際裏無比忌憚提防,內中原因多有,縱然不明說,祖大弼自己也猜得到一二。曹文詔一個關寧外枝尚且如此,更不必提自己這個關寧軍首腦祖大壽的親弟弟了。

    之所以痛快接受洪承疇的調遣,從北面南下略陽,祖大弼懷的心思本是藉此改善與洪承疇的關係。孰料洪承疇真個蹬鼻子上臉,半點不客氣,祖大弼軍第一日到達略陽,第二日就被派出去執行掃除周邊流寇實力、擴展控制範圍的差事。如此打發,明顯透着一股子的不信任。

    那日洪承疇話說的很好聽,又握着祖大弼的手不住噓寒問暖、好言懇求,祖大弼卻明白,自己要不乖乖聽話,在這西北客地往後只怕有的是小鞋穿。故此,他並無猶豫,慨然允諾,次日天麻麻亮就率軍出城,到今日,算起來已經在野外待了三天有餘了。

    因懷着一股怨氣,在約束部隊秩序的前提下,對於部隊的紀律,祖大弼基本上是三不管狀態,甚至還鼓勵手下兵士以“通賊”爲理由,劫焚村舍、殺戮百姓。這日,他從別處返程,斥候遞報偵察到流寇蹤跡,他即刻帶人攆了上來。

    兵士的素質差距在未交鋒前就凸顯了出來。崔樹強派出去的斥候們雖然都是趙營的軍中翹楚,但比起出生遼東、大半生征伐度日的官兵,還是差了不是一星半點。祖大弼手底下的這些斥候早年皆爲遼東夜不收中精銳,最兇險時,甚至滲入過滿洲或是蒙古諸部的後方,偵查與反偵查能力絕非趙營大多數半路出家的斥候可比。

    當時的情況是,趙營的斥候被監視了近兩刻鐘而毫不知覺,以至於祖大弼親領勁騎響天動地殺過來,他們才幡然大驚。但這時候,他們已經失去了最佳的預警時機,也直接造成了崔樹強主力應變倉促的窘境。

    趙營的數十名敢死之士在遭受了不斷的弓矢打擊後,終於在刀盾手的配合下稍微穩住了陣腳,而此時,前方的道路上,已然拋下了將近二十具屍體。軍官們高聲呼喝,十餘名長矛手躍步上前,貓腰躲在刀盾手後,將長矛自盾牌的縫隙中探出,並將另一端斜抵在地面上,以組建最簡陋的拒馬。

    這條土路並不很寬,數十名趙營敢死之士堵在一處,幾乎充塞了整個寬度。隨着官軍越迫越近,大部分人都看出了衝來的這支官軍騎兵裝備精良,不單騎士身負重甲,座下戰馬也是面簾、雞頸、搭後等披鎧皆備,有少數甚至有着完整的馬身甲。這些重甲騎兵團簇着衝鋒,聲勢浩大,就如同咆哮着的春雷滾動在道上不斷震撼着對面趙營敢死隊的心靈。

    縱然身懷必死之心,這些趙營的敢死之士面對愈加接近的這些鋼鐵猛獸心中依然不可遏制地生出懼意,這無關意志,全是人最原始的生理反應。有些人控制不住情緒,襠下早已溼了一片,但他們的腳下還是生了根般紋絲不動。

    崔樹強雙目大睜,死死盯着道上的情形,同時以餘光監督後方主力陣型的排布進度。他也是風裏雨裏歷經殘酷的老人了,按照往日的經驗,他確信,有這如此護甲強度的官兵騎兵,絕對會義無反顧地撞入自家堵在路上的敢死隊中。這是一種騎兵使用效率最低的戰術,但也是最爲廣泛的使用方式,原因往往很簡單大多數軍官並不具備靈活使用騎兵的能力,而且直接衝鋒往往能在真正接仗前就令步兵陣型因懼崩潰,故而大多數情況下堪稱簡捷有效。

    即便沒有護甲,憑着清一色的單衣輕騎,在軍事素養普遍低下的西北諸省,不分官賊,許多將領都會不假思索發動衝鋒。因爲見得多了,所以崔樹強認定有這種護甲等級的祖家兵不會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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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但是趙營兵不比那些士氣低迷、一觸即潰的流賊羸兵,這是一支有心氣的軍隊。什麼叫有心氣說的簡單些,就是認爲自己能獲勝的軍隊。通常,只要不是規模特別大的流寇團體,面對百人以上規模的官軍,都只能選擇退卻。不退卻的下場很普遍就是戰力低下的官兵將戰力更爲不濟的流賊殺得一敗塗地,但退卻能保命,卻無法取勝。換句話說,當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逃竄,人的熱血與硬氣都會被慢慢消磨,直到最後心裏告訴自己贏不了,從而完全失去對抗強敵的慾望與勇氣。

    士氣,是成爲一支可戰之兵的基礎。

    趙當世很早就注意到了士氣對於軍隊的影響,所以他力圖從多個方面提振每一個兵士對於趙營的認同感。提供牢固的裝備、充足的後勤等等可以從客觀上讓兵士們感覺到背後的強大支撐,而日復一日的觀念薰陶則更爲重要。

    觀念的薰陶其實很簡單,無外乎日復一日,向兵士們灌輸“趙營會贏”、“趙營戰無不勝”此類的口號。這種口號一開始或許會讓人感覺可笑滑稽,甚至自欺欺人,但一直堅持下去,的確會給人的心裏留下烙印。尤其是在對抗諸如羅尚文、秦良玉等強敵時產生勝績,直接加強了兵士們對於趙營實力的認知與贊同。

    半月前,一名小軍官瀆職酗酒,給人告發,趙當世親自執法,對此人杖責二十,免去軍職,但後來聽說此人酒醉後曾出狂言,譏諷官軍孱弱、明廷無能,又說趙營與官軍戰,必勝之。當時已經打了十軍棍,棍棍見血,那軍官幾乎暈厥,趙當世立刻制止的責打,免去了剩下的十棍,作爲嘉勉,以示對此人心氣的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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