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3飛劍(三)
    侯大貴脾氣暴躁,心眼也多,不算是個好的上級,也未必是個讓人省心的下屬,但趙當世還是很倚仗他。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簡單,便是侯大貴造反的心夠堅定。

    很早以前,在趙當世尚未完全清楚侯大貴爲人之前,總有先入爲主的觀念,認爲四處奔波徙轉的侯大貴不是一個心定之人,換言之,按此人一貫的做派,他很可能是個反覆無常之輩,不值得信任。然而越往後,趙當世越發現,自己是錯怪侯大貴了。或許表面上看,侯大貴浮躁,但再往深裏瞭解,侯大貴卻表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特質。這種特質說的通俗點,即一條路走到黑。也就是說,侯大貴的浮躁與反覆,往往體現在他尚未作出決定的時刻,但只要他認定了一件事,那麼絕對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自落草爲寇後,哪怕身邊的夥伴、袍澤都陸陸續續先後降過官軍,侯大貴卻是即便在最窘迫時也未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自加入了趙營,決定跟死趙當世,侯大貴的心就再沒有動搖過,他可能會爲了自身的權益在內部施展一些手段,可對外,他“誓死追隨趙當世”的心一如既往從未變過。

    一根筋未必是好的性格,但趙當世有時其實很需要身邊有這樣的人在。因爲只有像這種不管什麼情況下都不會放棄哪怕一丁點兒希望的人給予支持,他纔不致於因爲自己的謹慎而喪失許多轉瞬即逝的機會。

    具體放到當下的這一仗,在徐琿懇言勸退之際,侯大貴義無反顧站了出來,猶如當頭棒喝來了一句:“掌盤,言敗尚早”

    趙當世聞言一怔,經他這麼提醒,忽然想起一事,亂麻般的心緒突然間像被醍醐倒灌般蕩了一下。

    兩人對看了眼,尚未開口再言,背後馬蹄驟起,塵散處,一騎馳至。馬上之人一躍下馬,當即跪倒請命道:“掌盤,戰局形勢差強人意,解救之事刻不容緩,屬下特來請戰”聲音高亢雄渾,透着股力量,不是馬軍營千總韓袞是誰

    侯大貴大笑道:“老韓,我正要提你,你說到就到啦”

    戰場西端,炮銃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郭虎頭全身上下像給活埋過一般,全是給炮火掀到身上的灰塵,原本就不白淨的闊臉這時候看就像沒刷的鍋底般黑漆漆。他不斷扯嗓大呼,但他的聲音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實在微不足道。左右的百總等軍官基本上只能根據他的肢體語言來判斷接下來的行動。

    現階段,北面的費邑宰部層層遞進,壓迫了上來。比起五百人不到的郭虎頭部火器隊,一千餘人的官軍火器隊無論在人數還是裝備上都佔據着絕對的優勢。“科班出身”的費邑宰顯然深諳鳥銃使用的套路,在他的指揮下,官軍熟練使用起了三人交替開火的戰術。這種戰術在當下的戰場上,是一種極爲普遍的戰術選擇,無論在官軍還是流寇中都多有使用,然而,效果卻不盡相同。就如當下,往日裏從來沒在火器上喫過虧的趙營火器隊面對技高一籌的官軍輪射,只堅持了小半刻鐘,輪射的陣勢體系就完全支撐不下去了。費邑宰再接再厲,將整個前排向兩邊極力展開,並且略呈一個彎月狀,極大增加了射擊的橫面,幾乎將人數較少的郭虎頭部完全包括在了火力網內。

    三人輪換開火、裝彈、點火的“三疊勢”不佔優,郭虎頭想後撤重新整頓,但費邑宰審時度勢,很快開始變陣。許多三人小隊開始重新聚攏排列,形成一個個五人規模的縱隊,頭兵射罷,餘下四人依次跑到前頭繼續射擊,此舉可有效避免鳥銃發射的煙霧擋住視線,稱爲“奪前蛟勢”,此陣勢廝殺與休整交替,極爲適合快速推進。

    不論是“三疊勢”還是“奪前蛟勢”,趙營的火器隊都見過,甚至也都是日常訓練的必訓科目。但會不等於精,趙營的這些銃手再怎麼說也只是聚集在一起訓練了一年都不到,整體配合作戰的能力比起有着數年甚至十數年默契的費邑宰部官軍差了不止一個檔次。最顯而易見的情況就是這邊趙營的火器隊還在一個新的命令下手忙腳亂地開始變陣,那邊費部官軍早就壓制了上來。訓練的強度與效果在低水平的作戰中或許看不出差距,但至少在現在這種場面下,郭虎頭都不得不承認,費邑宰部官軍完全不是與自己一個檔次的對手。

    鳥銃隊的素質比不上,火炮方面,郭虎頭部更落下風,同樣的佛郎機炮,費邑宰部均配有統一制式的緊實車架,由兩兵推着就可簡易移動,雖然每一次射擊完畢,巨大的後坐力都會使炮帶車嚴重偏離原本的位置,但郭虎頭部的佛郎機也好不到哪裏去。費邑宰依照明軍火炮使用習慣,將十餘門佛郎機一字排開在正面前方,連放兩輪,郭虎頭部前列就已草焦地裂,十餘名銃手中炮陣亡。

    郭虎頭氣急敗壞,急調火炮想對射,豈料等兵士“哼哧哼哧”搬來各類火炮,費邑宰部的佛郎機早便被推到了陣後開始清膛水冷。

    趙營的火炮以虎蹲炮爲主,七八門虎蹲炮也是一排排開,均自以大鐵釘固定於地,但費邑宰早便識破了郭虎頭的企圖,成排成列的銃手利用“奪前蛟勢”快速向前推進,放銃猶如爆竹,“噼噼叭叭”連續不絕,在陣前操作的炮手當場斃命近半,殘肢遍地,慘不忍睹。

    “他媽的,後撤,後撤”郭虎頭意圖以炮火壓制鳥銃奪回主動權的希望落空,又驚又怒。虎蹲炮不比佛郎機,固定下來後拆卸頗爲麻煩,時下,面對咄咄逼人而來的官軍,趙營兵手足無措,只能將還沒固定好的兩三門虎蹲炮幾人扛着走,剩下的幾門來不及撤,在郭虎頭的命令下,全都狠心直接原地毀壞。

    見趙營後撤,費部官軍的推進速度放緩下來,等十餘門佛郎機準備完畢,它們重新被推到最前,開始肆無忌憚地

    展示威力。雖然準星上並沒有好到哪裏去,但趙營的兵士們在本能的驅使下還是自相攢動,整個陣型很快就在官軍的威懾下七零八落。

    “把總,咱們撐不住了”一個百總大張着嘴,表情似哭非哭。郭虎頭注意到他門牙以及周邊幾顆牙都缺了,脣間還有血跡,不消說,定是晦氣纏身,給飛濺的土石或是彈片崩到了嘴上。

    “白蛟龍那裏如何了”郭虎頭強按着怒氣,問道。

    “適才剛報,白把總部千人已給敵騎攪得天翻地覆,白把總自己身負重傷,現在前線由他人代爲指揮”

    “個狗日的”郭虎頭氣得胸腔都要炸了。白蛟龍手底下是趙營最爲精銳的部隊,加上前方還有諸多障礙加成,居然還給官軍的馬軍騎在脖子上打,肯定是指揮上出了問題,“老子早說這姓白的不靠譜,掌盤非不信。就這副德行,還是讓他去後營挑糞來的安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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