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5杯酒(一)
    遙望見祖大弼等五六騎復入亂陣,趙當世才得以長舒口氣。征戰至今,這不算是最兇險的時刻,但一定是最令他震撼的時刻。在西北、中原混久了,以爲天下就這麼點大,直到現在親面如祖大弼這些關外來的軍隊,趙當世才真真切切感覺自己實在是做了許久的井底之蛙。

    祖大弼的部隊並不算是遼東最爲精銳的部隊,甚至從前世到今生,趙當世也是這幾個月才聽聞這個“祖大弼”名字。但就因爲如此,趙當世才更覺震驚。遼東的一支偏軍尚且如此,真正的百戰邊軍之精銳會是多麼難以對付,而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中的滿洲甲士又有多麼可怖。

    現在考慮這些似乎爲時尚早,但當趙當世的腦中閃過這一絲想法,他深深感到,治軍練兵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

    回到當下,趙當世正在出神的當口,侯大貴貼近說道:“掌盤,周把總性命無虞,但斷了好幾根肋骨。”適才千鈞一髮之際,以全力偏轉馬頭的捨命之人即是趙當世的夜不收把總周文赫。他已經不止一次在關鍵時刻幫助趙當世化險爲夷,他的忠誠以及能力在這一刻再次得到印證。

    “嗯。知道了,着人擔到陣後,好生照料,不得有半點差池。”趙當世淡淡說了一句。形式緊急,沒有時間婆婆媽媽,這雖然是周文赫的本職所在,但他的血汗不會白出。只是眼下,克敵制勝纔是最緊要的事。

    說話間,幾十步外傳來渾厚的鼓點聲,趙當世昂首瞧去,李延義部的大旗正在大幅度招展搖曳,侯大貴道:“那邊準備好了。”從方纔的情況看,李延義算得上穩重,沒有因爲趙當世這邊的意外而自亂陣腳,現在他的五百人已經有條不紊整備完畢。

    很快,趙當世的帥旗亦呼應搖起來。接着,李延義部中鼓點急促響起,同時他那五百人小跑着開始朝前方膠着作戰的吳鳴鳳部支援。

    說實話,即便有五百人,趙當世敢肯定,這對於東端局勢的補救依然是杯水車薪。祖大弼軍已經打出了節奏,上千人的吳鳴鳳部就如同一塊在風中飄零的破布,任由官軍的騎兵們任意拉扯衝擊。

    眼看着李延義的五百人匯入前方,很快就與紛亂的大陣融爲一體,後面一匹塘馬快至,塘兵滾下馬背道:“張掌盤已答允救援,即刻便至”

    趙當世心裏一動,轉目朝側後的遠方瞧去,侯大貴這時嗤笑一聲道:“一動不動,當咱們都是瞎子不成”他早就注意了張妙手多時,直到現在,張營的“主力精銳”還是在原地打轉,怎麼看都沒有趕來救援的意思。

    “呼。”趙當世吐口氣,背過身,不再後顧。張妙手從一開始沒有作戰的想法,再怎麼指望也都是徒勞,與其把精力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期盼上,還不如關注前方的戰場更加值當。

    東端混亂不堪,西端也同樣摸不清局勢。趙當世看到了費邑宰大旗隕落,但沒有接到確切的戰情,心中一直像有個水桶吊着七上八下。韓袞是他手上唯一一張用於救局的牌,但區區一千人究竟能取得多大的戰果,他實在沒底。

    在這種決定命運的時刻,沒有人能做到氣定神閒。趙當世尚且口乾舌燥、心生不寧。徐琿也是雙目微閉,一臉嚴正。侯大貴更是滿臉汗珠,嘴脣微顫。是生是死,是勝是敗,很快就見分曉。

    就在趙當世感覺經歷的幾個寒暑般長的等待後,終於,在他們殷切的目光中,從前方的火光裏晃出一飛騎,那騎徑直奔向趙當世本陣,沿途守衛的趙營兵皆知其此來是爲了報訊,都在距離十餘步時就自動分開道路供其驅馳。

    騎士近前,血漬遍鎧,半跪於地面,眼裏噙着淚水。趙當世這時發現他腰間掛着一個包裹,包裹黑紅一片,兀自向外不斷滲出血水,在此情此景下,不拆也知,其中定然包着一顆頭顱。

    “說。”趙當世心跳如雷震,腦中空空,幾乎是下意識地喝問。旁邊侯大貴長大了嘴,徐琿則短嘆數聲,又閉上了眼。

    “敵渠費邑宰、祖傑皆已授首,韓把總令小人前來報訊”那騎士說完,再也抑制不住,熱淚立時奪眶而出。這短短几個字,字字如金,一個一個烙在了趙當世的心上。同一個瞬間,徐琿猛然睜目,侯大貴則從喉嚨頭爆發出如雷似的大笑。

    趙當世呆立原地,竟是不敢相信所聽到的話。在他的預期中,能出其不意擊退費邑宰或是祖傑中的任何一部已屬不易,兩部齊敗更屬奢望。而現在,結果真真切切擺在面前,費邑宰與祖傑二人,居然都成了刀下鬼。

    “小人腰中是費邑宰的首級,祖傑已確定戰死,但其首被亂兵搶走,還未尋到。”那騎士兩行熱淚如斷線之珠,流個不住,但他渾不在意,顫着雙手,將腰間的血包裹接下來,遞給趙當世的親兵。

    這對於戰局的扭轉,已經夠了。

    韓袞帶着千騎,發動了一次性四五撥的衝鋒,沒有意外地將費邑宰部完全沖垮。費邑宰部因爲急於推進,陣列拉得過長,一方面爲擴開衝擊的趙營馬軍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也使自身的縱深削弱很多。韓袞就是抓住了這個機會,催令全軍朝費邑宰將旗所在的一個方向奮力突進,在經歷了三四次的衝殺後,費邑宰本人身邊的防衛宣告瓦解,他自己也直接暴露在了趙營馬軍的視線之內。他死的很慘,幾乎是被從兩個方向疾馳來的騎士同時砍中,腦袋第一下還沒被砍透,第二個騎士的揮砍就將最後連着的皮肉全都切斷了。

    費邑宰部的潰散造成了祖傑部的恐慌。原本,只因背後有費邑宰的掩護支援,祖傑纔敢於正面衝入籬障,與準備已久的白蛟龍部混戰廝殺,這時候費邑宰部慌不擇路奔逃的大批兵士反衝入陣,致使祖傑混亂事小,引起兵士們的恐慌事大。

     

    ;祖傑心慌意亂,觀察東端的祖大弼,發現他還沒能完全衝入趙當世本陣,不免更爲驚懼,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自處。他一遲疑,就給韓袞抓到了機會,他不等祖傑抽兵出來調整,就帶着趙營的馬軍急風驟雨般從後殺到,與白蛟龍部前後夾擊,秋風掃落葉般很快挫敗了祖傑部。祖傑縱馬狂逃,但慌亂中馬失前蹄,栽到了趙營提前佈置好的陷阱障礙中,他掙扎起來,卻給吳鳴鳳部長兵手的七八條狼筅懟倒,而後成批的趙營馬軍蜂擁而至,他還沒來得及叫出一聲,就給雨點般的馬蹄踏成了肉餅。

    韓袞的目的在於擊潰費、祖二部,而不在於剿殺,他並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巨大戰果衝昏了頭腦。相反,他一如既往的鎮靜,他知道,要是不能從這邊牽制住祖大弼的進攻,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所以,他沒有貪追二部殘兵,甚至連慘死的祖傑的頭顱都沒空割取,便馬不停蹄開始朝着東面迂動。而殘缺不全、把總也已昏迷不醒的白蛟龍部,也在幾名軍官的帶領下,不顧疲憊,追隨着向東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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