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0風平(二)
    馬至刀起,一聲暴喝落下,濺起點點血花。左肩負傷的路行雲驚愕地擡頭,只見刺目的陽光下,一黑甲騎士橫刀立馬,擋在自己身前。

    “路大人,趕緊過來”耳畔,華清郡主的聲音傳來。路行雲心神一蕩,如聞仙樂,肩頭的傷口也瞬間不疼了。

    “流血了,得馬上包紮,小竹,快去取紗布來”華清郡主難得一見,語帶焦慮。適才,幾名亂兵衝殺上來,是路行雲不顧一切,替自己捱了這一刀。她見路行雲的肩頭鮮紅一片,是又愧又憐。

    “嘿,嘿,不打緊,不打緊”路行雲強裝笑顏,但踉蹌兩步,磕到石階,撲倒在了華清郡主面前。

    那馬上騎士瞥了路行雲一眼,招呼身後趕來的三名騎士道:“你們保護好郡主及兩位先生,我來退敵。”

    “敵”字未落,那騎士一夾馬腹,早衝了出去,手起一刀,正中一兵臉面,另有一兵給馬胸頂到,摔向了一旁。剩下兩名亂兵見勢不妙,轉身就跑,馬上騎士並不追趕,將馬刀橫放身前,不慌不忙解下懸於鞍韉邊的騎弓。當他搭上羽箭時,兩名亂兵已出十餘步,只聽“繃繃”兩聲弦響,目標前後應聲倒地。至此,五名亂兵悉數被殺,整個過程,就發生在短短几個呼吸間。

    “殺人之術,竟銳利如斯”路行雲雙目圓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算是有氣力的年輕人,少時又學過幾招把式,生平與人鬥毆,從未輸過。不過,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何爲“殺人之術”,自己那些用於街頭逞威的招式,放在這位以殺人爲職業的騎士面前,完全不值一曬。

    那騎士料理完亂兵,慢慢兜回來,這時,衆人聽到,周遭的喧囂,比之前更甚,原本純粹的喊殺聲中,現在摻入了不少尖叫、慘呼以及馬蹄聲。各種聲音交錯繁雜,不絕於耳的吵嚷幾乎令人以爲自己被塞入了一個劇烈搖晃着的大骰罐子。

    “郡主可還安好”那邊,華清郡主正在丫鬟小竹的協助下,蹲在地上給路行雲上繃帶。受了傷的路行雲因爲劇痛而咬緊了牙關,但眉宇之間,居然有些欣慰的喜色。

    “這個傻子。”郭名濤搖搖頭,習慣性撣了撣已經骯髒得不能再髒的衣褲,上來道:“多謝將軍出手相助,不知將軍如何稱呼”瞧對方打扮,也是流寇一個,但好歹救了自己和路行雲的命,郭名濤分得清恩怨。

    那騎士這時候完全沒了之前的殺伐之色,見郭名濤躬身行禮,忙躍下馬背,扶住他,先道:“粗人一個,怎當先生大禮。”之後方道,“在下韓袞,奉命來剿叛軍。”

    “叛軍”郭名濤一愣。他雖然被禁足,但這幾日通過那楊姓後生,也瞭解到趙營將主力出動的消息。趙營在城固只剩下個後營,難不成是王千總叛變了

    沒等韓袞回話,左手處,一騎從道口轉過來,口報:“稟千總,張妙手的人已經敗退,敵酋三人,皆已授首”

    原來是張妙手的兵馬。

    事情回到二日前。在趙當世的急令下,駐紮於沔縣的郝搖旗率主力回到了褒城,當然,與之共來的,還有惠登相。惠登相其實已有不好的預感,但架不住郝搖旗人多勢衆,趙當世又明言全軍把總以上者必須來見,他迫於現實,不得不從。

    在褒城縣,除卻依舊在南部作戰的覃進孝以及在城固處理營地後事的王來興,趙營所有高級軍將都濟濟一堂,參加了趙當世精心準備的“慶功宴”。此宴名爲慶功,但只要稍有心者都會覺察出其中的弔詭之處。除卻趙營嫡系將領們,惠登相算是被半脅迫前來,熊萬劍與張妙手則是原本就在城裏,無處可躲。

    宴席上,趙當世按着舊例,首先褒獎了在擊退祖大弼之戰中的有功之人,有的升職、有的嘉獎,歡歡喜喜。可氣氛越是融洽,惠、熊、張三人就越是侷促不安,尤其是惠登相與張妙手,心事重重,酒肉無味、歌舞不喜,滿臉陰鬱。酒到中巡,大多數軍將們都喝開了,便也沒那麼多尊卑顧及,逐漸暴露出粗野無禮的一面,開始划拳吆喝、越位斗酒。關係好的慢慢聚到一起,嬉笑怒罵,完全沒了之前的嚴整。趙當世似乎也樂得見此,亦是在上首與侯大貴等人喝得不亦樂乎。只有惠、熊、張三個,孤孤零零,身邊俱是冷冷清清,各自喝着悶酒。

    懷着忐忑的心情,惠登相三個勉強熬到了宴席的後半段,本以爲就此可以結束這尷尬的場面,孰料趙當世忽然拍了拍手。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趙營的令行禁止原本均是一臉醉態的軍將們都在這瞬間從異常吵鬧的聲音內聽到了趙當世的掌聲與說話聲,他們居然都立刻放下嬉鬧與爭吵,規規矩矩地迴歸自己的座位。甚至兩個已然爛醉如泥、開始打鼾的將領,給人推醒後,同樣掙扎着正襟危坐起來。

    趙當世看着幾乎鴉雀無聲的大堂,微微點頭。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對着他。

    “諸位,今日宴席,一慶戰退勁敵,二也慶諸營合爲一體,重獲新生”

    “諸營合爲一體”惠登相與張妙手的心裏都如蒙錘擊,傻在原地。這事怎麼自己不知道

    他倆還在驚疑,卻見那邊熊萬劍突然躍出席位,一溜小跑到趙當世面前,單膝下跪,拱手上額,鄭重道:“熊萬劍尊奉闖將鈞旨,從此供闖將驅策,雖死不悔”他說完,斜眼看了看側位的昌則玉,昌則玉輕撫了下鬚髯,滿意地看向趙當世。

    趙當世站起來,笑着走上去,扶起熊萬劍道:“我與熊大哥,兄弟

    也。熊大哥既願意併入我營,我趙營便如虎添翼、如魚得水。今後營中事,也得多多仰仗熊大哥助臂了”說着,親熱地握住了熊萬劍的手,不住寒暄。

    惠登相與張妙手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什麼“諸營合爲一體”,很明顯,是趙當世這小子先斬後奏使的手段詭計。這一招來的快,也來的狠,壓根不給自己半點思考的機會。可是,對此,也並不是沒有應對的方法。趙營新傷未復,急於補充血液,吞併之心彰明較著,可要是三方聯合起來抵制,未必能讓他得逞,畢竟真急眼起來,城內還有一半多兵力掌控在三方手中,兩下相鬥,勝敗猶未可知。然而眼下,在褒城內三方中實力最強的熊萬劍突然選擇了倒戈,這對於惠登相與張妙手,不啻於致命的打擊。

    他倆卻不知道,熊萬劍看似手握重兵,實則是個光桿司令。他的兵權,全在昌則玉的手裏控制着,而昌則玉早將這些兵力當成“嫁妝”送給了趙當世。因爲對於昌則玉來說,死死抓着這幾千人,至多不過像武大定般當個默默無爲的流寇,這樣的未來不是他想要的。有兵馬,也未必擋得住陝西虎視眈眈的官軍,他看好趙當世,願意將自己的下一步賭在趙營身上。所謂“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昌則玉出於自身安危以及前途的考慮,決心將武營餘部盡數交付給趙當世,所以提線木偶一般的熊萬劍爲了保命,也只能屈從於他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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