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3甘露(一)
    這次來到趙營的,共有五人,爲首者膚白俊秀,趙當世識得,是李自成梯己心腹田見秀,另外三個一看裝束便知是其護衛,只有一個少年,卻從未見過。後經介紹,才知此少年名喚劉體純,現在李自成帳前做事。

    李自成雖不似張獻忠等人熱衷於收養義子,但身邊也有不少被他看中的少年俊彥。李自成對他們基本上也是以子待之,這些少年自然以君父禮事其。曉得了這層關係,趙當世對於這個稚氣未脫的劉體純並無半分怠慢,相反執禮甚恭。

    劉體純少年心性,正是最爲自尊自負的年紀,得到趙當世這樣的“大人物”尊重,當然非常歡欣鼓舞,故而對趙當世的觀感極佳。

    結合前段時間得到的闖軍動向,田見秀因何而來,趙當世實則已有了猜測。而隨着田見秀說出一句話,這個困擾趙當世許久的猜測終究落實闖王李自成要離開陝北老巢,轉軍南下。

    田見秀的話說得很清楚:“官軍追剿日急,洪總督聚大兵日夜謀我,其勢可畏。陝地義軍,或去或亡,日漸凋零,觀當今可成事者,唯有闖王與闖將二者而已。闖王意欲提雄兵南下,與闖將會獵於漢南。”

    李自成要南下,也在情理之中。趙當世當初的想法是,在漢中掌握主動,從而令北面的洪承疇有所顧忌不能在陝北全施手腳,李自成就可以從中取利。但經過與祖大弼一戰,趙營固然保住了褒城,卻也失去了早前的優勢地位,在漢中與官軍基本成五五開之勢。在這樣的情況下,洪承疇的顧慮無疑減少許多,他以陝甘兵爲矛、晉豫兵爲盾,接連不斷向李自成施壓,面對數省兵馬的聯合壓制,剛纔恢復起來的李自成自不可能支持的住,轉移陣地勢在必行。

    且山西、河南作爲剿寇的主戰場,防守頗嚴。從陝西去山西,各地渡口皆被控扼;從陝西去河南,沿路關隘也全都布有重兵,曹變蛟隔三差五就會去潼關一帶轉悠,邊嵩則在不久前剿滅了商洛境內的長竿子賊從而徹底掐斷了從武關一線南下的通路。李自成思來想去,能去的,只有南面。

    不過,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他的面前南面的漢中現在爲趙當世的勢力範圍。

    倘若在漢中的仍然是小紅狼,甚至是拓攀高或高迎恩,那麼李自成可以毫無顧忌,揮軍直下。因爲這些人和他之間,沒有很深的交情,對他也沒有利用價值,甚至其中還有競爭對手。但趙當世不一樣,人人都知道,趙當世是從當初的八隊分出去的,而且在繼承“闖王”一事上也是堅定站着李自成這一邊,無論於公於私,李自成都沒有合適的理由和趙當世兵戎相見即便身爲“闖王”,那也不是皇帝,僅僅只能算是一個流寇中的強者,爲所欲爲必將導致部下離心離德以及在流寇集團中威望的急劇下降。

    所以,闖營與趙營最理想的相處模式,還是聯營。這是李自成與部將們單方面梳理出的結果,具體實現與否,還得看趙當世這邊的情況。畢竟趙當世已不是當初那個無根無木的小流寇,趙營也今非昔比,李自成摸不清趙當世的想法與態度,所以在決定最終策略前,還是謹慎地派了趙營的老熟人田見秀來試探與交涉。

    說實話,放在幾個月前,趙當世絕對會不顧一切阻止李自成南下。一山不容二虎,漢中與四川是自己目標,倘若被李自成橫插一槓子進來,那麼不消說,作爲聯營中的弱勢方,趙營得到的利益必然達不到預期,甚至實力一旦減損,還面臨着被闖營強行吞併的危險。可是,這樣的想法隨着趙營在漢中的傷筋動骨而慢慢動搖。

    目前的形勢是,趙營缺乏實力攻下漢中,甚至連一座小小的略陽城,也未必板上釘釘能夠取下。以這樣的情況,去面對素有善戰之名的侯良柱,趙當世連五分的底氣都沒有。但考慮到營中糧秣將罄,又不得不轉移,以方整編完的軍隊倉促南下,勝敗之數,不言而喻。趙營沒有取勝的把握,卻又迫於現實南下,實際上,不單趙當世,營中衆多軍將對下一步的動向都很不樂觀,之所以沒有調整方略,一是因爲着實無處可去,二也是怕新軍初立,長久以來定下的方針一夕倏變,會造成軍心的大動盪。

    從這個角度看,李自成此來,不是敵人,而是助力了。

    趙當世又旁敲側擊問了問李自成到漢中之後的打算。田見秀很坦誠,沒有遮掩,直截了當把李自成定下的方案說了出來:先在漢中打一仗,要是贏了,再說。要是輸了,全軍入川。

    這與趙當世的想法不謀而合。

    如果李自成來,那麼對付侯良柱的把握,無疑就大得多。趙當世現在已經不考慮怎麼做能爲趙營謀取最大的利潤,他現在首當其衝考慮的,是趙營繼續存活下去的問題。他明白,要是自己一味拒絕與李自成合作,阻止闖營南下,那麼到頭來的結果肯定免不了與李自成一戰。屆時不管哪方獲勝,定然元氣大傷。在這種情況下,北面洪承疇,南面侯良柱,坐收漁利,兩方夾擊,陝西的義軍恐怕真的要嗚呼哀哉了。

    田見秀把李自成的想法一字不差的轉述給了趙當世,言語既鄭重又誠懇。在他說話時,趙當世偷看了靜靜立在一旁的劉體純,發現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年同樣面色凝重,有老成之相。

    “如何安排,還請闖將定奪。”田見秀口乾舌燥,終於說完,對着上首的趙當世拱了拱手。他很相信趙當世,相信他不是個鼠目寸光之輩,但或許是這件事實在太過重要,一向沉穩的他抱起拳的雙手竟而有些顫抖。

    趙當世一直凝神靜聽,等到田見秀拱手那一剎那,霍然扶案而起,振聲道:“天下義軍,以闖王馬首是瞻。但有吩咐,我趙營豈有袖手旁觀之理。闖王入漢中,我營相助義不容辭”

    田見秀面色一動,與劉體純同時執禮,趙當世急忙阻攔,道:“分內之事,何需此舉。二位代闖王而來,如此實折殺我也。”田、袁二人聽他這麼說方罷。

    雙方又大略交談了下關於二營此次會聚漢中的事務,趙當世想到一事,面有憂色道:“且不知闖

    王此來,補給如何漢中屢屢遭創,疲敝凋零,恐無法支撐貴營。”

    趙當世並不是危言聳聽,漢中府內,野村堡寨的餘糧,早已被搜括一空,其他的基本全都儲藏在官軍府庫中,而囤積在漢中府的,又佔其中大頭。漢中府城高壁厚,又有數千官兵堅守,就算趙當世聯合了李自成,一時半會兒要攻取,也非常困難,更別提洪承疇還緊緊跟在後面了。

    田見秀沉吟片刻,乃道:“二營既合,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鄙人就給闖將交個實底。闖營目前之糧,只夠支撐本營到九月內。換言之,到了十月,若漢中事無眉目,全軍只能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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