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6甘露(四)
    到了褒城,已是遲暮時分,從山中回城的路上,趙當世與華清各有所思,都沒有說話。趙當世進城不久,街角處一騎飛馳來,馬上的是龐勁明,他在趙當世身前勒停馬,拱手道:“大都督,漢中府消息。”

    聽到“漢中”二字,趙當世下意識回首去看華清,卻見她不知何時已下了所乘的小白馬,消失不見。而那馬的繮繩,現在一個兵士手裏握着。

    “郡、郡主說,說謝、謝大都督伴遊之情”那兵士本不過是個守城小兵,陰差陽錯接了繮繩,現在看到趙當世目光投向自己,急忙解釋。只是他生平頭一次與趙當世這等的大人物說話,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生口喫,短短一句話,愣是講的結結巴巴。

    華清雖不告而別,趙當世並沒有半分的責怪之意,他輕輕應了聲,給予那緊張的兵士一個和善的微笑。卻聽腦後龐勁明“咦”了聲道:“都督,你腰間”

    趙當世循聲轉視自己的腰部,只見腰帶內側,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朵藍瑩瑩的小山花。他不禁笑了笑,回來路上,一如去時,是兩人同乘黃驃馬,直到褒城在望,才分開以避嫌。想來腰間的這朵小花,就是二人一馬時華清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插上去的。

    “你剛纔說漢中”遐思沒有持續多久,談及軍事,趙當世臉一變。

    龐勁明也很快回到正題上,應聲回話:“正是。柳紹宗已經答應下來,瑞王那裏由他去談。”

    趙當世微微點頭,手腕一抖,將小花插得更穩些,然後與龐勁明並馬邊走邊談。

    “接收百姓的事,他也同意了”

    龐勁明認真道:“嗯。起初他還有些猶豫,但後來同意了。不過他說先得見到郡主,他才肯收人。”

    趙當世輕蔑一笑道:“人又不需要他養,他只是擔心像上次那般出岔子罷了。”

    龐勁明又道:“孫顯祖那邊屬下也已打探過,這老蓋巴自打那一敗,怕是嚇破了膽、嚇丟了魂,回城至今,再也沒出門一步,他的人,也盡數折沒了,不必擔心。”

    “這便好。”

    昌則玉策動了這一次以郡主換取兵糧的交易,而他後來又一石二鳥,意欲藉機將困擾趙營多日的冗餘人員一事解決。具體的操作是將營中析出的近三千多號老弱婦孺作爲交易的籌碼之一推到漢中府去。這些人與趙營的軍將兵士都沒有直接關係,完全是各營掠奪來奴隸丁口,不必擔心清掉他們會引起動盪。這些人既無法提供足夠的勞動力,又得消耗大量的糧草物資,是必須得清理掉的包袱。但這麼多人,礙於良心,趙當世實在不想驅散甚至是屠殺了事,昌則玉也明確反對這種不利於軍心穩定以及外界觀感的暴行,所以思來想去,不如全丟給漢中城。畢竟是大明的臣民,想來入城後待遇再差,至少還能求得一命。如此一來,趙當世心理上的負擔與罪惡感,也能降到最低。

    “兩日後將與柳紹宗的人再談一次。屆時,便將交接地點、日期以及具體兵糧數目等細節敲定下來”龐勁明仔細的將自己早已擬好的報告一一道來,趙當世貌似全神貫注聽着,其實,他的心早已飄到了別處。

    美麗動人,又溫柔可愛的華清郡主這次,怕真的要離開趙營、離開自己了。而這一別,將會是永遠。

    趙當世暗自嗟嘆不已,一想起白日與華清的歡聲笑語,胸中那顆熾熱的心似乎像被大鐵錘不斷重擊,又悶又痛。那夢一樣的場景或許今後也只能在自己的夢裏重現。

    可他卻對此無能爲力。他要對自己的將士們負責,要對趙營上下一萬多條性命負責。他討厭現實,可他又不得不向着現實一次又一次的低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一個流寇。一個卑賤、兇殘、狡詐、虛僞的流寇,一個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官宦眼中十惡不赦當天誅地滅的流寇

    但他不恨自己是流寇,他只恨,十多年來,也許是頭一個令自己心動沉醉的女子,偏生是個郡主。

    趙當世真的想罵娘。

    龐勁明彙報完情況,兩馬剛好走到趙當世所住的何府前,他見趙當世面色陰鬱似乎無心多言,告了個理由就走了。

    街上空寂無人,何府的門前,也沒有兵士職守,這當口,一股無比錐心的寂寞感突然衝上趙當世的心頭。他心念一動,幾乎要策馬揚鞭,徑直去尋回華清傾訴衷腸,然而,坐下的黃驃馬卻在這時候長嘶一聲。

    多麼清亮、有力的一聲長嘶

    如醍醐灌頂般,趙當世渾身一顫,原先揚在半空,已準備拍落馬臀的右手,也隨着慢慢落下,輕撫在了濃密而粗獷的馬鬃上。是啊,比起兒女情長,或許這纔是自己的歸宿,上天之所以給予自己這麼一個可望不可及的郡主,一定是想告訴自己,戰馬、長矛、鐵甲乃至冰與火、血與肉,纔是自己真正的歸宿。

    他順着黃驃馬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理着粗繩般的馬鬃,猶如機械,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巡行的邏兵們一次次經過何府門前,他們都見到了坐在馬上,睜目凝思的趙當世,但是沒人敢上去問詢一二。也不知經過了幾次,直到何府前只剩下一匹孤零零的黃驃馬被拴在哪裏,他們纔在心中暗想這奇怪的大都督終於進了門。

    深夜,漢中城。

    數盞油燈映照得室內燈火通明,兩人相對而坐,一個柳紹宗,一個則是瑞王朱常浩。

    柳紹宗偷摸着看看瑞王,原本頗有福態的他,現今雙頰間竟然微有些凹陷,眼眶處暗紋遍佈,不用說也知,定是愛女蒙難給他帶來了太大的心理壓力。

    “王爺”柳紹宗籲着氣說話,深怕聲音太大,刺激到本就有些衰弱的瑞王,“這次的機會絕不能錯過。”

    瑞王擡起雙眼,眼裏盡是憂愁與疲憊,卻沒說話。

    “現在的局勢王爺想必也知道,略陽的官軍新敗不久,北面洪總督亦無暇南顧,他趙賊挾數萬之衆,實已穩控漢中周遭。你我再想以力奪回郡主,只怕成功之數微乎其微。”柳紹宗

    其實有點急,上一次眼看大功在望,卻給人攪黃了,惹了一身騷,丟功又丟人,這次一雪前恥的機會說什麼也不能放過,“彼既有和談之意,我等何不順勢而爲”言及此處,面轉憤憤,“且孫顯祖那老狗臂膀盡折,再也無法從中作梗了。”他從一早就認定,前番的失利,就是孫顯祖下的絆子。

    瑞王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對柳紹宗的迴應。

    “趙賊的要求不算過分,錢財乃身外之物,郡主千金之軀纔是最要緊的。”柳紹宗唾沫橫飛,“其中輕重,王爺必然掂量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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