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9王將(三)
    短暫的寂靜過後,對峙着的雙方不約而同重新喧擾起來。柳紹宗聽着嘰嘰喳喳如同鳥雀雜舌的議論聲,臉上清白交加,那被趙營五花大綁,推到前面的三四人,正是他的心腹。

    那幾個心腹都勁裝結束,作強人打扮,可無論是柳紹宗手底下的官兵還是劉宇揚麾下守備那邊的人,都有好些認得他們。柳紹宗斜眼向旁一瞭,發現那守備正愕然張口瞪着自己,不由心慌意亂。

    “柳總兵,這幾個是你熟人吧”趙當世冷笑着說,同時晃了晃手中的腰刀,“還有一批押解在後邊,不過都是些小嘍囉,就不叫他們上來現眼了。”

    柳紹宗嚥了口唾沫,無計可施,但他臉皮厚,心一橫張口道:“這幾人我不認識”他話音方落,便聞自己這邊一片疑惑之聲,臉上登時滾燙。

    趙當世搖了搖頭,轉頭使個眼色,側旁三四騎士跳下,各抽刀劍,將鋒刃搭在了那幾個心腹的後頸上。

    “既然不認識,那便將他們宰了吧。”趙當世風輕雲淡說道,只是他才說完,那跪着的心腹們,立馬哀嚎起來。

    衆人側耳傾聽,只聽到那幾個心腹慌不擇言下,抖落出了好多柳紹宗的私事,全不似憑空捏造,內中還有一個伸長了脖子流淚疾呼:“三叔,三叔,我是亮子,我是亮子啊”這人居然還和柳紹宗沾親帶故。

    事已至此,柳紹宗已知死撐下去沒有意思,嘆了口氣。他爲了保證此次行動的穩妥,特地安排了自己最親密的幾個心腹執行,孰料此舉不是給自己上了道保險,而是上了絞繩。

    “姓趙的,把刀放下,算我着了你的道兒。你想怎麼着”柳紹宗既失落又失望,神情委頓。

    趙當世一擡手,那幾個待命的騎士同時撤刀:“做買賣的,最看誠信。如今柳總兵毀約在先,我趙某也不是喜歡喫虧的人,咱們乾脆一拍兩散,撤了這樁買賣。”

    柳紹宗立馬警覺起來,試探着問道:“你是要將郡主搶回去”

    趙當世“哈哈”笑道:“郡主本來就是我的,何談搶字”

    他這句話一出口,坐在車裏細細聽着的華清心神頓然一蕩,那“郡主本來就是我的”八個字聽起來,讓人臉紅心臊,也讓人神魂飄蕩。

    “一派胡言”柳紹宗於馬上駁斥,“郡主是我天家人物,怎麼會是你的”

    趙當世朗笑而言:“郡主怎麼會是什麼天家人物,她是數月前我從武大定的手裏救出來的。你說天家,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但它既然護不住郡主,就沒有臉面再說三道四。”

    “胡說八道,你”柳紹宗明知道自己沒說錯,可氣急之下也是詞窮,面對氣勢逼人的趙當世,愣是不知如何還嘴反擊。

    “柳總兵,理虧的是你們,我不計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你也拿不走。郡主,還是還給我吧。”

    柳紹宗聽他話雖平和,可透着一股威壓之意,心念電轉,嚷道:“不公平,大不公平”

    趙當世失笑:“何出此言”他想這柳紹宗看起來矇頭蒙腦的,其實倒也是個上道的,轉眼間就開始演起戲碼。

    柳紹宗使勁勒了勒繮繩,彈壓住坐下躁動不安的馬兒,紅着眼道:“做買賣,先要誠信不假,可也需公平。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將郡主還給你,你也得將我的東西還我”誠如趙當世所言,運去永恩寺的糧草有三千石做了假,可不還剩下五六千石嗎柳紹宗的算盤是運回這麼多的糧草,少說也要二三天,他就可以此爲緩兵之計,伺機再做文章。

    這個難題拋出,柳紹宗暗舒口氣,同時也驚訝於自己的機智。雖說屠殺災民這罪狀板上釘釘跑不脫了,可至少現下有關郡主這事,自己還能佔着個理兒,不至於毫無主動。

    然而,趙當世實在是比他肚子裏的蛔蟲還要清楚他的想法,車裏的華清心臟劇烈跳動着聽他說道:“怎麼不公平柳總兵,這事兒可公平的很吶”

    “你把兵糧拿來,才說得上公平”

    趙當世語中帶笑:“你看,拿回我的郡主,不勞柳總兵煩心,我自己上門取。所以爲了公平,柳總兵也得自己上門取那些兵糧。實話實說,那些兵糧現在都還在永恩寺,柳總兵現在就可以去取,我趙營絕無阻攔。”

    一句話,就將自以爲得計的柳紹宗噎了回去。

    兵糧還在永恩寺,柳紹宗信,可“我趙營絕無阻攔”幾個字,他死都不信。那裏是趙營的勢力範圍,趙當世這廝又是有備而來,倘若自己真個傻不拉幾回去哪裏,說不定就給預備好的上萬賊寇包個結結實實的餃子,有去無回。

    可是,趙當世這麼說了,他沒嘗試之前也無法證明這句話的虛假。一來二去,劣勢又重新回到了自己這邊。

    “趙我不信你。”末了,柳紹宗無可奈何說道。

    趙當世聳聳肩,輕笑一聲:“我誠意送到,領不領情是柳總兵自己的事。違約的罰金,我都尚未討取,我退一步,希望柳總兵也能退一步。”

    “你”先是屠殺災民被揭露,之後又莫名其妙背上了不誠不信的名頭,這時候又攤上不領情的指責,面對趙當世的組合拳,柳紹宗端的是一敗塗地,除了啞口無言,再不能有其他動作。

    想着白白丟了幾千石糧草不說,爲此還得揹負“殺良冒功”的大罪,甚至連千辛萬苦追到手的郡主也面臨着再度失去的危機,柳紹宗只覺天地間一片黑暗混沌。

    要不,索性和趙賊拼了

    這個念頭在柳紹宗的腦海裏一閃而過,立刻就被否決。至於原因,一個字怕。

    和陝地的其他軍官不同,承蒙父廕襲承伯爵的柳紹宗是實打實京城公子哥出生,他和另一名叫王承恩的軍官差不多是同一時間從京城來到西北援剿。王承恩是京師神機營副總兵,現在洪承疇手下,他背景深些,直接調任了甘肅總兵。

    能從紙醉金迷的京師調到苦寒艱險的西北,比起其他整日價只會飛鷹走狗的勳貴子弟,柳紹宗無疑強上許多。他自少從軍,能出類拔萃也是一拳一腳自己摸爬滾打起來的,能來西北,亦是廷議上各位大佬們對他的肯定。只是,他沒有想到,真正的戰場,永遠不是他這種在驕奢惰亂的京營出身的軍官所能適應的。

    他崇拜先祖柳升,渴望重現家族的光輝,從京城來西北上任總兵後,本想着終於能施展自己渾身的抱負、揮灑自己的滿腔熱血,誰料想,一連兩三仗直接就給他打懵了。他不是沒見過死人,但那種成片成片,成千上萬人堆砌而成的屍山血海,甚至在他此前的腦海裏都想象不出。而經常幾天幾夜追躡賊蹤、風餐露宿等等,更是讓他不堪忍受。他失眠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因爲一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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