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62干戈(二)
    再一次相見,趙當世在李自成面前的地位完全不一樣。彼時,他只是多如牛毛的流寇中毫不起眼的一位,此時,他卻已躍居爲李自成在陝西最可靠的盟友。

    闖營迎接趙當世的規格非常高,李自成以下,劉宗敏、李過、劉芳亮、田見秀等老八隊嫡系大將乃至陸鋼、方仙也、梅遇春此類長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宿老們都出席了宴席。這些人,宥於當初的地位,趙當世見過的不多,有交情的則更少。一入帳,除卻李自成,也只有劉宗敏、田見秀、黨守素等寥寥幾位主動與他打了招呼。

    經過李自成的介紹與一番吹捧,帳內的氣氛滿滿活絡起來。趙當世發現,陸鋼等宿老們除了偶爾出於禮節陪笑幾句外,寂寞無聲,反倒是張鼐、袁宗第、高一功等後生晚輩活躍得多。

    經歷了這麼多風雨,而今的趙當世其實對於異常之處非常敏銳。透過歡喜熱鬧的氛圍,他能感到陸鋼等一班宿老們隱隱散發出的肅殺之氣。至於爲什麼,他沒有多想,更沒有去問李自成。這次南下是闖營的一次巨大的抉擇,身爲一軍之主以及闖王,李自成前前後後必將面對許多他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挑戰與危機。這是一個白手起家的領導者所必須經歷的路程,趙當世相信,在這一點上,李自成比自己更有應對的經驗。一個集團,要想長久走下去,必然要經過內部的不斷清洗整肅,這是在任何情況、任何環境下都會發生的事。而從日後李自成的表現及作爲來看,趙當世完全沒有必要替他操心。

    除此之外,趙當世還發現,撇開闖營的誠意不提,他們實質提供上來的酒菜,實在稱得上寒磣:席上無多肉,只是趙當世這個客人以及劉宗敏等幾位大哥面前擺了根半生豬蹄,除此之外,在座者無一例外,都是清湯寡水,間或有幾片肉條稀稀拉拉。李自成本人更是端着碗白飯,裏頭混着幹辣椒,再佐以烈酒下飯。即便這是李自成本人的飲食習慣,趙當世還是看出了些端倪一葉知秋,闖營目前的軍糧儲備,以此推測也不樂觀。

    在暗中觀察的當口,趙當世也感受到了李自成對於自己的熱絡。這是出自真心的高興,不是虛情假意之人能夠裝扮出來的。至少在心胸開闊這一點上,趙當世的的確確非常佩服李自成。

    “老趙,哥哥此番,帶來了雄兵數萬,你我聯手,何愁官軍羣宵不滅,何愁陝川諸地不平”往日裏,李自成給人的印象是沉默少言,心事重重,但也許是今日太過開心,也許是喝多了小酒,他的話比往常多了幾倍。

    當下,席上的軍將們也都喝高了,開始鬨鬧着你來我往打成一片。李自成身子挨近趙當世,嘆口氣道:“老趙,你可知哥哥心裏苦楚。”

    趙當世冷不丁聽他如此說,心中一驚,故作淡然:“闖王何苦小弟必當全力爲闖王分憂。”他話這麼說,其實心裏只覺李自成要說的事,恐怕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

    “唉。”李自成再嘆一氣,自言自語,“闖王,闖王縱能爲帝,卻又如何”

    趙當世聽他話中有話,擔心道:“小弟不懂,願聞其詳。”

    李自成滄桑的臉在這一刻居然變得有少許羞慚,與之前不怒自威的形象大相徑庭。趙當世愈加狐疑,卻也不敢追問。

    過了小一會兒,李自成自己開了口:“你可知之前高傑的事”

    “高傑”趙當世旋即反應過來,義憤填膺道,“這狗賊要是給小弟遇見,小弟就舍了性命也要爲闖王宰了這廝,出了這口鳥氣”

    李自成輕搖其頭,抿嘴道:“我後來想了想,這事,也不能全賴高傑那小子。”趙當世幾乎失聲:“何出此言”他相信李自成不是個睚眥必報的量窄之輩,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李自成再大度,也不是聖人,這被兄弟出賣、老婆被拐的事都能這麼着就放下了

    滿心驚疑下,趙當世繼續聽李自成幽幽道:“說來慚愧,哥哥空生一副男子漢的腰板,可在這牀第上,卻是百無一用。”這話已經說得很委婉了,直接點,就是李自成不舉。

    這倒是趙當世此前沒有想到過的,他同時也對李自成的坦誠頗爲驚訝。

    “邢唉,我沒用,卻是苦了她。那高傑生的俊俏嘴又甜,思來想去,她棄我而去,也在情理之中。”李自成搖着頭,苦悶難當下一口就將杯中酒飲了下去。

    趙當世思索着前世對於李自成的所有記憶,似乎的確沒檢索到其人好色的片段,同時,也沒有想起李自成是否有親生兒子。

    “祖傳父、父傳子,自古皆然。上至皇帝傳位於太子,下至老農傳地給子嗣,無不如此。可哥哥我,就算運道旺捨生忘死攢起一份基業,卻無人繼承。到頭來所謂功名利祿還不都灰飛煙滅”李自成越說越難受,酒喝的也越來越快,喝完一杯添一杯,如飲白水。

    實話說,趙當世是不太願意聽到一個人對自己說如此隱祕的事的。凡人交往,留一線終歸不錯,一時心情好說出的隱私,事後或許就會自認失言從而對知情者產生忌憚。許多摯友反目成仇的例子無一不是過於親密所致。趙當世自認爲與李自成感情還到那一步,交淺言深是大忌。

    只是看着李自成真情流露,不由又覺着有些可憐,又有些感慨。不曾想,在旁人眼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實則也有着如常人般的煩惱,甚至有些時候,他們糾結的點,連普通人也看不上。

    趙當世原還想趁着李自成薰然醉酒的迷離之際,從他或多或少套一些情報出來

    。可被李自成這麼抽冷子來一下,便什麼話都說不出了。無奈之下,也無計可施,只能好言勸慰幾句。

    李自成長吁短嘆一陣,忽而指着席上東倒西歪的人羣中的一個,道:“你看那芽兒如何”

    趙當世順他所指瞧去,只見一個模樣敦厚的少年郎正擡着通紅的臉,嬉笑着與劉宗敏等人划拳爭執。

    “這芽兒叫張鼐,爲人忠厚有氣力,侍我如父,我甚愛他,欲從孩兒兵中收爲養子,你意下如何”

    “張鼐”趙當世在八隊待的時間並不長,壓根沒接觸過孩兒兵和這個張鼐,不知其人如何評判好歹但轉念一想,李自成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他本身已經有了這方面的傾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樹一敵不如結一友的原則,趙當世實在沒有理由說“不”,倒不如做個人情,於是裝模作樣,“哦哦,我聽說過他,少年英才。現在觀之,舉止氣度果然不凡,當闖王的義子,夠格”說完,豎起拇指。

    睜着眼睛說瞎話,是趙當世的拿手好戲。

    然而他這麼一說,李自成果然心花怒放,大爲愉悅:“我本還有些猶豫,你這麼說了,我便定心。”接着又添一句,“我老粗一個,只看過戲、聽過書,沒什麼墨水。兄弟你讀過書,不如給起個名字他那原名,難寫難記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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